蠢什么?
冷肃将她放在浴缸边坐下,帮她擦掉脸颊上的泪水。
“你的反应已经很快了,郑老先生也并没有怪你,你不必自责。”
“我做错了很多事情,你不必安慰我。”
她确实做错了很多事情。冷肃心下道,但,“所以,你打算怎么弥补?”
“弥补?”
“做错事情就要想办法弥补,这有什么问题吗?”
颜焱一怔,后知后觉的点头,“……哦。我忘了。”
冷肃:“……”
颜焱的悲伤和难过的表现是不是有问题?
但好歹,她也就流了一会儿眼泪。
泡入浴池中后,情绪便好了许多。
“冷肃,你介意吗?”
“嗯?”
“介意我的身份。”
“你什么身份?”
颜焱沉默了片刻,转过身,背着他,语气平静地陈述:
“罪人之女的身份。”
冷肃眉目微动,“西厥枫?”
“嗯。意外吗?”
“虽然猜出来了,但听你亲口说,挺意外。”
她能那么和平冷静的讲述这件事情,本身就够冷肃感到意外。
“我也很意外。”她抬手比了一个很久的手势,“我花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去接受这个事实,虽然过程有些难受,但总归是现在能跟你谈两句,也不至于……被打击到一蹶不振。”
冷肃毫不吝啬自己的表扬,“你做得很好。”
“已经很慢了。我应该早一些说服自己接受事实,这样也不会……没能见到郑伯最后一面,他对我的身世,应该有所了解,可我……没能亲耳听他说。”
“他给你留了信。”
“……嗯,所以我想等眼睛好了再看。”
“我等你。”
颜焱一顿,微微侧身,感受冷肃的视线落在她脸上,抿抿唇,“你不多问问?以前你可不这样,巴不得我什么都告诉你。”
“你现在这个情况,我还分得清局势。”这个时候逼问她到底都发生了什么,只怕会得到更糟糕的后果。
毕竟这几天,颜焱的表现确实很是令人担心。
特别是她在英雄碑自己呆了一晚上。
寒冬大雪,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
怎么看怎么令人担忧。
颜焱也知道自己这几天的状况,她也不是没有记忆,在清楚不过的记得自己的行为有多令人担忧,不由得摸了摸鼻子,“……行吧,横竖我现在落在你手上。”
“既然清楚,那就起来擦干净,回床上给你敷药。”
“……哦。才泡了多久啊。”
冷肃拿了浴巾将她裹好抱起,一边说:“你昨晚泡了一个小时,皮都被你泡蜕了。”
“那你也不阻止我。”沉迷于心事,她哪里记得泡在浴池里多久了。
她振振有词的模样,让冷肃十分怀疑她现在到底算是正常还是不正常,“你是不是认为我现在不能对你怎么样?”
“我起来了,你让开,我自己走。”就算是心情再糟糕,她也还知道什么叫识时务。
当然,她自己走是不可能自己走的。
冷肃将她抱回床上,又帮她穿好衣服,才穿自己的。
“过来,敷药。汪医生给你开了几服药。”
冷肃将特制的药敷布条从隔菌袋中拿出来,伸手将她拉到床沿边。
“是敷眼睛的吗?”
“嗯。”
“不能哭,不能睁眼,不能揉眼睛,我眼睫毛早晚被这些布啊药的弄掉光。”
她小声说着,还是十分配合的靠在冷肃腰间,任由他将药敷覆盖在她眼角上,并在她脑后打了结。
“你把结移开一点儿,待会儿睡觉会磕到脑袋,不舒服。”
冷肃动作一顿,又将打结的地方改到侧边。
药敷的药效很快。
敷上没多久,颜焱就能明显感到眼睛上传来的淡淡暖意。
她翻了个身,也不管自己到底有没有睡正就躺下来。
冷肃见状,默默将剩下的药敷放回保温箱中,回身坐在她身边,捏了捏她的下巴,“要不要给郑荣君打个电话?这会儿……”
这会儿,郑祁笙应该已经送去殡仪馆了。
颜焱比谁都清楚后事的处理过程。
她翻了个身,伸手抱住冷肃的腰,闷声道:“我有些怕。”
“怕什么?”冷肃干脆将她抱起来抱在怀中,难得能光明正大的和她温存不被她拒绝。
“我这几天迁怒于他,我怕他怪我。”
“既然担心,那就主动把话说开,主动道歉。”
这道理颜焱当然懂,可是,“君大哥现在肯定心情很不好。”
父亲病逝,他作为子女,只怕现在并不是她道歉的时机。
冷肃细想,也是,但郑荣君不适合打电话,也还有其他人,“他们都很担心你。”
“……你是说霍伯伯他们?”
“嗯,他们倒是没敢打你的电话,但电话都打到我这里来了。不仅他们,还有你叔,以及熊芒她们。”
颜焱一下子销声匿迹几天,也不回短信不接电话,原本该进组的戏份也停了,还被传出耍大牌毁约的小道消息。
不让人担心才怪。
“……这大概就是我当初不愿意回北城的原因吧。”她叹息。
冷肃惊讶地低头看她,“嗯?”
“一旦和大家联系,就总要是不是的报平安,告诉大家我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发什么什么趣事儿。但……我当时的情况不算太好。我在海岛上,也只有在安静作画时,才能让自己不去胡思乱想。”
许是想通了,她难得来了主动倾述过往的念头。
“你不知道,我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每天都在做噩梦。梦到那些因我而死的人向我讨命,让我赔钱……起初我还能接受,但时间一久……我都快被逼疯了。只有不停的练习、唱歌、跳舞,演戏,或是画画……反正就是不能让自己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噩梦就会偷袭。我得让自己累一些,要累的话,就不能看手机,也不能看书,上网看电视什么的,就更加不能够了。不过也多亏那几年我一个人宅着不停复习大学时期学到的知识,回北城后,不管是唱歌跳舞,我都还能跟上,没有给老师们丢脸。”
难以想象,当时的颜焱,一个人在酒店的房间,面对那片海滩,一遍又一遍的起舞歌唱,对着大海演戏……
是该有多孤独?
那样的环境,没有人陪伴……
在海岛上确认她身份时,她就是一个人坐在阳台上,拿着画板作画。
冷肃脑海中一想到那幅画面,顿时揪心不已。
“你该跟我联系。”冷肃下意识接了一句,说完,自己都先愣住。
颜焱也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了笑,“那时候我以为,你已经忘记我了,毕竟我们都分手了那么多年,你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大明星。我又变得那么糟糕,怎么联系你?我还要脸的。”
那时候的颜焱,将自己的定位定在了尘埃之中。
她怎么配得上冷肃。
冷肃沉下脸,“我没同意分手。”
“那时候我也不知道你没同意分手啊。如果我知道——如果……没有如果。那时候我是我想错了。如果我早一些回到北城,早一些和你们联系,我也不至于……”
不至于一个人孤零零的呆那么久,平白错过了这几年和平的美好时光。
更不至于到今日,她的身世被西厥又那个坏小子曝光。
但起码没到最糟糕的结局。
她终究不再是当初的一个人。
颜焱还记得,那天在从白雪皑皑中抬起头,看到男人身影的那一瞬间。
所有的悲痛与怨恨,都在见到男人的那一刻消退。
她不再是一个人面对一切,她身边多了一个爱她,疼她的男朋友。
这一份感动,她已经渴望了太久太久。
久到见到男人的那一刻,她便决定不躲了。
她要跟男人回去。
反正也不管家不家的。
跟着男人就好。
不是她一个人就好。
而事实也证明……
冷肃真的把她带回了家。
挺好的。
想到这里,颜焱反身紧紧抱住冷肃。
“冷肃。”
感受到她的依赖,冷肃下意识放轻自己的动作,轻轻抱住她,“嗯。”
“谢谢你不嫌弃我。”
嫌弃?
这是什么话?
冷肃哭笑不得,但她如今极具缺乏安全感的缩在自己怀中,他哪里能不为所动,忍不住叹息,语气慢慢变得认真起来。
“颜焱,这些甜言蜜语我也只说这么一次。”
颜焱一怔,“嗯?”
“我不管你的出身、你的身份。我爱上你的那一年,是因为你的才华,你的性格,你的一切都仿佛长在了我的喜好上,令我一见钟情、再见倾心。无关你的家庭出身,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从来不问你家庭的原因。自始至终,我爱的是你的人,与其他无关。”
“……这话你好像已经跟我说过了。”
“那就再听一次。”
“……哦。”
“我不管你是谁的女儿,也不论你的以前如何,你是我的女朋友,我的未来妻子,未来和我一起共度余生的女人。”
“……嗯。”
“别嗯,记住了吗?”
“记住了。”颜焱点点头,末了,补充一句,“我考虑考虑。”
冷肃:“???”
行,现在颜焱的脑回路有些奇怪,冷肃忍了。
回归正题。
“给他们回个短信?”
“你给帮我回吧。就说我很好,不用担心。”
“……行。总好过没消息。”
冷肃任劳任怨的拿过她的手机,一一回复那些未读短信消息。
颜焱沉默了一会儿,说:“吴导那边有说什么吗?”
冷肃‘百忙之中’抬眸看了她一眼,“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一个星期?你就这么肯定我一个星期就能……”做好准备接受事实?
“一个星期你还不好,我就把你直接打包到剧组。相信以你的职业素养,一定不会把戏演砸。”
颜焱:“??”
有些狠。
但好像又很有道理。
“你知道吗,就在霍伯伯告诉我,我确实是西厥枫的女儿的那一瞬间,我觉得我的人生观、世界观、我的信仰……瞬间就塌陷完了。就是那种……我一直觉得我自己是好人,也一直用好人的身份活在这个世界上,但忽然有一天,你发现原来自己是坏人,你做再多的好事都无法弥补的那种。我觉得我没有整个人都崩溃,我已经算是很坚强了……”
冷肃理解她的感受。
英雄的儿女,这简单几个字,实际上背负的担子太沉,她早些年负重前行,已经足够。
谁也没能预料到,有一天,她不是英雄的儿女,反而……变成了罪人的孩子。
“你本来很坚强。”
“你也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我那天其实很糟糕。我还让常桉宰担心了。唔,常桉宰就是青竹园的守陵人,我每年去英雄碑,都能遇到他。他也很好。”
“我知道。那晚他在山下也守了你一晚。”
常桉宰的身份,冷肃早已经派人调查过,资料干净得挑不出一丝差错,显然是经过了特意伪装。
在青竹园那样的地方当守陵人的老人,想来来历也不会太平凡。
颜焱惊讶不已,“你是说,他陪我守了一晚?”
“嗯。”
冷肃还记得,常桉宰打着灯守在英雄碑的阶梯口,一动不动的站着,面向英雄碑的方向,背影中都透着敬重。
发现他的道理,也并没有感到惊讶,而是用着欣慰的语气,说:
“今年,终于有人陪在小姐身边了……”
冷肃原本焦虑担忧的心,在这一刻越发了沉重。
今年,才有人陪颜焱。
是不是说明,往年,颜焱时不时会自己来这里,不管多晚,都一个人……
常桉宰后面便没说什么,只是示意他自己上去,自己继续站在阶梯那里,满目敬畏的看着露出一头的英雄碑,也不离开。
登上英雄碑最后一层阶梯,颜焱窝在碑体下娇小的一团也落入他视线中。
那件大衣几乎将她整个人都盖住,只露出她的眼睛,忡怔地盯着某处。
颜焱没有发现冷肃的到来。
冷肃犹豫了片刻,到底还是走到了一旁,收了伞。
她这副模样,度过了多少年?
这座英雄碑,她是不是每年都来?
往年,她是不是都是一个人?
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思,冷肃就这样静静看着颜焱,陪了她一夜。
直到次日,颜焱发现他的存在。
被忽视、被撇下的不甘与怨念,都被她那一眼所消退。
绝望等待救援的人,终于等来了她的光。
而他,就是她的救赎。
这样的答案,实在令人太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