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娘住的琼华楼就紧挨着明宇轩,没多久就扶着婢女的手款款地走来了,刚进后院的月亮门,就看见周小娘母女和芳期候在耳房里,覃芳姿也就是扫过去一眼而已,她昂着头,拾阶而上,早有小丫鬟挑起了画着喜鹊登枝的白竹帘,覃芳姿进了屋子,往右一看,就见母亲坐在靠窗设着的宽榻上,她才松了婢女的手臂,笑着过去。
王夫人往里让了让,就让女儿挨她身边垂足坐着,拉过女儿的手,确定掌心一滴汗都没出,才跟婢女道:“斟一碗沉香熟水来,不用加冰。”又看着二娘一小口一小口把熟水饮了半盏,王夫人终于说起正题:“我今日叫你过来,是跟你提个醒,彭六郎和覃芳期的婚事怕得生变了,你莫要和从前一样还近着她……阿姿,趁着葛家还不曾过聘,这门婚事你最好还是再琢磨琢磨……”
当娘的话还没说完,覃芳姿便把手里的青釉鸭纹碗往几案上一摞,尖尖的眉头近乎相连:“三妹嫁不嫁去彭家原本与我毫不相干,我与二郎却已然互换了庚帖,阿娘怎能在这时又逼我?儿不管,阿娘既然答应了儿就不能反悔。”
“你这孩子着什么急,就不能听我把话说完?”王夫人瞪着眼,到底接着又是一声长叹:“葛家根底浅,要不是当年在济州为官家的近臣,熬到这时都怕在朝堂上站不住脚的,偏葛家娘子还是个厉害的性情,对大媳妇是好,那是婆媳二人原本就投着脾性,可他家那样俭朴,怎容得你锦衣玉食娇养的习性,我原想着,把覃芳期嫁去彭家,有覃芳期提醒着她婆婆约束彭家的大女,也不怕葛彭氏助着葛家母弹压你。”
“那阿娘便让三妹嫁去彭家不好么?”
“我今日算是看出来了,那孽庶过去讨好服低,就指着我能替她谋一门好亲事,哪里有半点真孝?前日听我说罗夫人今日相看四丫头,让她好生呆在闺房里不外出,她就起了心思想要另择高枝,既是如此,又哪里还看得上彭家?就算我逼着把她嫁给彭子瞻,她不在暗地冲你使绊子就阿弥陀佛了,还能指望她利用婆婆约束大姑子?”王夫人冷哼道。
“便是如此,阿娘又何必担心呢?翁翁是宰执,我是翁翁的嫡孙女,还怕个出身寻常的长嫂?”覃芳姿大不以为然。
“要是彭家别的女孩儿哪里需要在意,可彭大娘却是柔佳公主的侍读,她的才华德品,可是受到了皇后娘娘的夸赞。否则葛家妇怎会这样看重她,你可不敢小看了你这位日后的妯娌。”王氏仍然想要劝服女儿:“葛家大郎是高中金榜的状元郎,当年多少高门望族都愿意把女儿许嫁,葛家娘子却都没看入眼,倒是亲自备了重礼去彭家提亲,足见葛彭氏有多得夫家的看重!你翁翁虽是宰执,葛家可不是彭家,大不必攀高相邸,夫妻二人腰杆子可硬得很,铁了心的要向着大妇,哪里会迁就你?”
“那也是就算三妹不嫁去彭家,彭子瞻那爹娘别说在翁翁太婆面前,便是对阿爹阿娘都不敢把气给喘得稍大声些,活像两只没长尾巴的拂菻狗,阿娘叫了彭家娘子来交待她几句,还怕她不赶紧着去警告她家大女?我和她家大女是妯娌,又不是共侍一夫的妻妾,葛彭氏只要不在我跟前摆大妇的架子,我们两完全可以井水不犯河水。”
“你看着彭家娘子一贯奉承咱们,就以为她是个懦弱窝囊的脾性了?彭家夫妇两个,天生一双势利眼,要是能和咱们家联姻,好处就摆在他们两个眼前,才会当真下力气,否则他家大女婿可是考中了状元郎的大才子,眼瞅着前途似锦,他们怎会为了你一个不相干的人和自己的女儿过不去?”王夫人伸手拂了一把女儿的鬓发,突地一阵辛酸:“阿娘只有你一个女儿,虽知道你心悦葛二郎,总担心你嫁去他家后被婆母挑剔妯娌弹压,日子过得不顺心,你这脾性况怕得是和女夫抱怨的,他要护着你还好,要是迂腐得只顾孝道,又哪里会体谅你的委屈?你还年轻,不知道这男女之间论是多么炙烈的情意,都逐渐会因着时移日替冷却,届时你要是后悔了,后半生可得受不尽的煎熬。”
覃芳姿就偎进了母亲的怀里,眉眼间却仍然坚决:“阿娘,二郎他的文才半点不输葛大郎,日后必定也会高中状元郎,且二郎相貌也比他家大兄英俊,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满京城的女子都必然会羡慕女儿,女儿哪里会后悔?且女儿可是堂堂相邸的嫡女,外家也是高门大族,就不信婆母和妯娌真敢弹压,且指不定谁弹压谁呢!阿娘若还不放心,便替女儿择选个厉害的仆妪,女儿有了帮手,也就万无一失了。”
王夫人听这话就知道无法说服女儿,又叹了一声气:“你既是执意要这门姻缘,我又能奈何呢?且记着我刚才交待你的话吧,覃芳期那孽庶是个阴险的角色,我都差些被她蒙混过去了,阿姿你心眼直率,算计不过她,日后别再信她那些阿谀奉承的话。”
“知道了,本就是个狸猫玩犬般的货色,儿何曾和她姐妹情深过?但阿娘既然识穿了她的祸心,莫不如干脆处治了她干净,要真让她攀上了五大王的高枝,可不成了养虎为患?”
“这事你休理论,也莫把厌恶挂在脸上,只心里亮堂就罢了,放心吧,有阿娘在呢,还能容她日后给你使绊子了?”
王夫人就交待跟着覃芳姿来的婢女,让仍然好生跟着回琼华楼去,这才让蒋媪把周氏母女两个喊来说话。
周氏的娘家原本是商贾,女孩儿时也是娇生惯养长大,奈何开封城破,一家子也被辽人掳去了上京,她家父母生怕周氏被辽人给糟蹋了,费了不少心思才打听得覃敬是个可靠人,唯一可惜的是已经娶了正妻,所以只好让女儿给覃敬作姬妾,覃敬素来也爱周氏容貌妩丽,又小意温柔,且是养在商贾人家性情还爽朗活泼,不过覃敬当然不敢宠妾灭妻,这周氏虽说心里极有主意,但靠着察颜观色,也知道覃敬不会太放纵了她,面上对正室当然也还是毕恭毕敬的。
上前便先行了礼,又忙着给王夫人面前的白瓷莲口盏里添了凉水,一看,还知道是哪种凉水,讨好道:“夫人屋子里做的百花春色,可真是上品。”
王夫人也不喝水,也不让周氏落座,板着脸道:“当周小娘你的面,我也不妨直接教导四娘,今日里虽说是三娘搅了这场相看,四娘自己也并非没有过错,一看三娘去了无边楼,她就黑了脸面,击鞠场上的作派就更加落了家里的颜面,我看着都觉脸上烧得慌,也难怪罗夫人没有相中她。”
也不待周小娘多辩解,王夫人就下了逐客令:“这件事本是大郎君先叮嘱的我,我是费了苦心和罗夫人斡旋的,但罗夫人直言没有相中四娘,这件事周小娘自去与大郎君交待吧,可别又埋怨是我从中作梗,拦了四娘的好姻缘。”
周小娘刚才因看芳期也在耳房,所以并没有急着问四娘结果,本是怀着颗火热的心,而今却当头一盆泼凉的冷水浇下,怎不气恼?红着脸蹲身行了辞礼,怒火也只能待出了明宇轩才敢冒头。
先不说她两个如何,芳期也终于被蒋媪唤进了王夫人的寝居,她并不待王夫人质问,便膝跪在了地上,连连称错。
王夫人暗暗冷笑,心说这孽庶再是如何狡辩,也休想再继续蒙混了我,脸上却不见怒容,只道:“能有多大错?无非就是没先禀报擅自去见外客,我也不能因为你这点鲁莽便打你罚你,快些起来吧,你也是相邸的闺秀,娇生惯养的千金,膝盖骨可经不得跪,只好好告诉我,究竟是因为什么缘故才这样鲁莽?”
周小娘和芳菲都不在跟前,芳期毫不犹豫就把四妹妹给“出卖”了:“儿是因为昨晚做了噩梦,梦见四妹妹进了五大王府邸,竟然会对二姐不利……儿一阵心慌意乱,为了避免这件祸殃,今日才斗胆擅闯宴厅。”
这真是哄鬼的话!
王夫人离奇愤怒了,这孽庶,难道就以为算是攀上了高枝儿,洋洋自得连谎话都懒得编合理了?
脸上也只微微有些冷:“你要听得进去我对你的教导,往日里多读些书也不会有这些怪力乱神的念头了,去吧,往耳房里头去把孝经工工整整抄一遍,等抄完了你今日才能回秋凉馆。”
这惩罚很符合王夫人的一贯套路,听上去不重,谁也不能诽议她苛责庶女,不过罚抄的是孝经,说明给芳期今日的行为定性成不孝,这种话王夫人当然不会自己说出口,但有的是嘴巴替她声张,满相邸的下人都知道大夫人从此恶了芳期,芳期原本是“第一庶女”的地位,一下子就跌到了人尽可欺的底层。
但这孝经,必须老老实实认抄。
芳期的相貌虽是相邸闺秀中最出挑的,才华二字却自来和她沾不上边,一笔字也是姐妹中写得最难看的那个,所以要把字写得工整就只好放慢笔速,她刚刚才抄完一半,就听见蒋媪冲父亲见礼的说话声,连忙搁了笔,也从耳房出来冲覃敬行礼。
为的当然是恶人先告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