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门外,一骑乌骓当先,两骑枣马随后,城门守一眼瞥见乌骓之上那身着皮甲的将帅手持一面金令,当即不敢阻拦,眼瞅着三匹骏马奔入城门,才喃喃:“应是鄂将军奉令回朝了。”
的确是鄂举回朝,不仅他一人,连长子鄂云次子鄂霄也一同奉令回朝——因为君帝要赐臣子爵位,此时又非战时,这么大的天恩厚赏,臣子一家必须归朝领爵谢恩还要大宴宾客,可鼎鼎大名的鄂将军,在入见君帝后,心情却是阴云密布。
这不刚到家,就冲妻子李氏发火:“官家以金令相摧,我以为是有十万火急的军情,这才急赶至临安,结果呢?为的就是领这块饴糖?”
“不瞒官人,妾身前段时间几乎笃信官家迟早会以金令相摧,召官人回大理寺受死了。”李氏话虽如此,脸上却是风平浪静:“情势虽一度危急,大约是上苍也感念我鄂姓满门尽忠报国的赤子之心吧,事态忽然间莫名有了扭改,既是如此,妾身就更不该私传信件往军中,先不说这又会给主和派留下把柄,便是官人知晓官家以金令相召竟然是赐爵施恩,必定不从圣令,那官家好不容易平息下去的怒火,又会因为猜忌熊熊而起了,妾身愿与官人生死与共是一回事,可若不到必死的境地,当然还是得求生的。”
鄂举这才从妻子口中,听说了辽国开出的系列条件。
夫妇二人还不待说多几句私房话,就听说了有客请见。
这不速之客正是晏迟。
鄂举本是出身农家的普通人,拜一武士为师,这武士却不普通,乃文武双全,原本是一心仕举,且也经明经科及第,但因为在先帝一朝就力主征辽,为文臣排挤打压,仕途不得意,这人明知症结所在却不愿变通,干脆就辞了官,浪荡江湖快意人生去了。鄂举因拜他为师,不仅受到了骑射的训练,还熟知兵法,而且对于经史诗词也并非一窍不通。
鄂举不同于老师,根本就没想过仕举,开始就走的投军的道路,军功是一步步实打实奠定的,他完全不懂得官场上圆滑世故的套路,且对于这种机械钻营的事也深深引以为耻,所以……鄂举对晏迟根本就不感冒。
拒见的话毫不犹豫就说出了口。
那通传的管事却道:“晏郎君说,他早料到将军会闭门不见,因为将军不敢见他。”
鄂举冷笑:“激将法,不过既是用激将法,说明他还知道今日登的是武将之门,你告诉他,若他今日能够闯进我家的大门,那我就和他一会。”
“官人这真是在刁难人了。”李氏笑道。
他们家连看门的老仆都是在沙场上经历过九死一生的士勇,虽说现下,一身的残病已经无法在上阵杀敌,可没有主家的嘱令,宁死也不会让外人入家门一步,那晏无端也不敢在鄂家门前撒野,真的对老仆动武……让人家怎么闯?
“都说晏无端于滑州一役救得魏王性命,但详细情形却无一人得知,他要真知兵善战,我当然乐意和他结交,但要只是徒有虚名,靠的还是谄媚惑主那套手段,他永生都别想进我鄂家的大门。”鄂举道。
没过多久,这回却是长子鄂云心急火燎入内:“爹,晏三郎说他卜知,襄阳城有危,爹若不见他,恐怕襄阳六郡都将难保!”
“卜知?他这么一说,你就信了?”鄂举蹙眉。
“晏三郎掐指一算,就知我们是哪一日从襄阳启程,且还算中了我们入钱塘门前经富春时途遇雷暴,在门前有桅子树的人家躲了阵雨。”鄂云一脸的信服,显然是被晏迟的“神机妙算”忽悠住了。
鄂举多少也觉得几分奇怪了。
“晏三郎得官家信重,知道金令何时发出,但要推算出金令何日抵达襄阳,就必须熟悉御马急传的路径,从这点看,他至少懂得地理。”李氏尝试着分析:“倘若一路上有人盯梢,官人怎会毫无察觉?说明晏三郎没有事先遣人盯踪官人,纵便是知道官人今日抵达临安府,又怎知官人没有在路上故意耽搁呢?所以晏三郎能料中官人从襄阳启行的时日,前提是料中了妾身不曾书告官人,官家召官人来临安是为加恩的事。这个晏三郎,不仅懂地理还能悉人心。”
鄂举颔首。
李氏继续说道:“晏三郎既不曾遣人盯踪,怎知官人途经富春时遭遇暴雨,不过晏郎人就在临安,不难通过观测天象推断富安今日有雨,且今日临安城中虽无雨,有那么一段时间也是狂风大作,晏三郎既然断定官人一路之上不敢耽延,便能根据官人离开襄阳的时间,以及路程的耗时,推算出临安狂风大作时,官人正好途经富春。”
“那他知道我避雨的民居,门前有棵栀子树又该如何解释?”鄂举问。
“这妾身就不得其解了,但妾身也能够推算,官人必定是愿允晏郎入内一见了。”李氏笑道。
“晏三郎,知地理,懂人心,能察天文,他已经证明他不是浪得虚名了,我当然会和这样的年轻人一见。”鄂举示意长子:“你和二郎、三郎一同迎接。”
鄂举不曾纳妾,但李氏已经是他第二个妻子,他的结发妻也就是鄂云、鄂霄的生母,因为耐不住寂寞而改嫁,鄂举后来娶了李氏,又有一子一女,女儿鄂霓年长幼子鄂霖两岁,今年及笄,可在豆蔻年华时竟然都能上场杀敌了,更何况幼子鄂霖的五十石弓,至少已取辽兵数十性命。
三个让辽兵胆寒的小将,一齐相迎晏迟,晏郎君的排场也是真大了。
李氏也并没有回避。
她对晏迟十分好奇,太想知道这么个年轻人和自家身经百战的夫君对峙之后的结果了,没错,李夫人并不觉得三个儿子迎接晏迟入宅,就一定代表是礼遇,郑重相待,她家鄂将军对敌人也一贯是这态度。
劲敌也该有的待遇。
不仅是李夫人,连闻讯而来的鄂霓也借着廊柱的遮掩,悄悄打量被鄂家三儿郎迎入的稀客。
感觉到有若微风的一瞥。
鄂霓就有些诧异了,因为她想要藏身,除了父亲之外,还从没有什么人能察觉到她在窥视。
既然行藏已露,就干脆大大方方的现身,但反而没有多引得一分关注了。
鄂霓觉得晏无端是个极其傲气的人,她想父亲和晏郎的这场对话,恐怕会崩了。
父亲不是儒生,但在未被触及底则的情况下,脾气还算温和,而父亲坚持的底则,就是社稷百姓。但这位晏三郎,给鄂霓一种出于毒沼所以满身阴邪的感觉,他的傲,不是阳光底下的傲气,而有如一把森冷且淬了剧毒的凶刀,他的傲气可以杀人。
如果是在战场,如果晏三郎是敌人,鄂霓觉得自己丝毫没有胜算。
她有些为父亲担心了。
李夫人却觉得这个后生出乎意料的英俊,而且更有一种锐气,如果战场上往敌军阵前一摆,说不定就能起到种威而不露就能慑敌三千的奇效,非常适合当将门女婿。
但鄂将军开口一句话就是:“竖子,危言惑军将,图的只是一己私欲,你可知这样的卑鄙行径,实则已能获万死不赦之罪!”
晏迟微微一笑而已。
没人请他落座,他却落座了:“鄂公请恕,晏某有旧疾在身,腿脚实在不方便,先坐了。”
李夫人挑了挑眉,觉得自己好像越发相中晏迟了。
这个年纪的青年,可没几个受得住鄂将军的当头棒喝,这胆魄和傲气,不从戎却入权势场……好像也不可惜。
就是……唉,她家夫君是绝对不会答应和权势场中的人联姻的。
又听晏迟道:“鄂公,襄阳有危确然是晏某无中生有,但这一计,兵场上也是常用的,鄂公若未识穿晏某此计,且不赞同晏某此计,鄂公三位令郎,恐怕是拎着扫帚招呼晏某了。”
李夫人:很狡黠的青年,正则为国之栋梁,但若邪……也许就会祸国殃民了。
“无中生有虽是逛语,但仅只是凭空捏造不能成计,我之所以没有扫帚馊水拒客,无非是想听听晏郎怎么‘生有’。”
晏迟又是微微一笑:“襄阳六郡若无鄂公,势必难保,且鄂公若然再劫难逃,又怎是襄阳六郡失守的事?恐怕淮河以南,尽都会成为辽国疆土了。”
“但我现在不仅活着,而且加恩封为襄阳公。”
“鄂公觉得这回的化险为夷,险情就当真不存在了?”
“官家虽然多疑,但也不至于朝令夕改。”
“这么说,鄂公其实明白祸根了,官家只不过需要鄂公拿出臣子的态度,鄂公却为何不愿?”
“晏郎今日来,目的是为劝我放弃主战吧。”
“这回官家拒绝辽臣,原因是什么,相信鄂公也心知肚明,但辽帝不是傻子,当辽使回国之后详述这回谈判经历,辽帝纵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要开廷议,自然会有辽臣参透是哪里出了岔子,只要辽帝改定盟约,不再提放大皇孙归卫一条,官家必然又会再继续和谈,要若是鄂公仍然主战,官家会不会怪罪鄂公不识好歹呢?”
“鄂某纵死,也不会放弃复兴大卫的志向。”鄂举蹙眉却掷地有声。
“鄂公认为只要官家允许开战,鄂公一定就能收复开封甚至攻灭辽国?”
“此时不战,待辽国恢复国力,修养生息……”
“所以鄂公是想破釜沉舟孤注一掷?”
“我当然有胜算!”
“鄂公也未免太自信了,这样吧,晏某可与鄂公秘谈,晏某保证,轻而易举就能破了鄂公的战术军阵,若晏某为辽臣,担保鄂公必定一败涂地,而大卫江山,也立即便会灰飞烟灭。”
李夫人听到这里已经是呆了,说实话,他不信晏迟能有破阵之法。
“所有的战术,都不是牢不可破,鄂公可敢与晏某来一场纸上谈兵?”
晏迟却是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