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逊让人备了酒菜,和太子居然小酌起来。
太子倒也很乐意跟这重臣饮谈,他现在是初登东宫,虽说眼看着几个手足兄弟对他再也难有威胁,但他很明白而今的情势,威胁可不仅限于阖墙之内,他并不相信辽国是真心愿与大卫共治中华,就越发担心日后大卫并无与辽国一战的能力,覃逊毕竟事辽,对于辽廷的了解自比那些“俘臣”更多,他可是在辽、卫不曾和谈之前,被辽主赦归的唯一臣公。
但今天显然不是谈这些的时候。
“覃公应知,由临安府追察凶犯不难,但需得把可能涉案者尽皆拘拿严刑审问,才能察明幕后指使。”
太子也断定这起案件应当不是相邸的阖墙之乱,而为外人使计。
“微臣的长孙自来病弱,虽说逐渐康复,不过已经无望走科举之途了,于别家而言根本没有威胁,又说仇怨的话,舍孙几乎就没出过门,又能与谁结下此等深仇大恨呢?所以凶手想害的根本不是舍孙,而是舍孙女三娘。”覃逊道。
“令孙女也的确是……最近太出风头。”
“长男未娶贤妇,让殿下见笑了。”
太子明白了,覃相公十分看重行三的孙女,倒也是,王氏看着甚至像个疯妇,她那嫡女也是个傻子,两个加一块的份量还不如覃三娘的一根手指,覃相公脑子没被王氏给感染的话,本该知道把哪个人放在偏心这一边。
“不过说来也确然有微臣的原因,才让三娘树大招风了,晏郎炙手可热,便是有的人还顾着累世官宦的声名,不便趋附近幸,恐怕也万万不会乐意我家的女儿有幸婚配晏郎,偏长男娶妇不贤不智,这才让外人钻了空子,这件事也怪微臣治家不严,既然舍孙已经无碍,此时也不敢再烦劳殿下分心于微臣的私事了。”
太子挑眉,因为覃逊这话的指向性很强,几乎直说幕后真凶就是他的政敌向进!
朝堂需要制衡,宰执和次辅几乎从来不会是一条心,这件事覃逊不愿追察下去当然是十分识趣的退步,但太子当然也明白覃逊绝对不会和向进善罢干休,这只老狐狸,他是向自己这储君表明,他理解制衡的帝王权术,不过当向、覃二姓不需要帝王再放在制衡的两端,他就要报私仇了,那时,君帝也需要顾恤他今日的忠让。
清晨,覃泽重新睁开了眼睛。
他看见了个突然变丑了的,小花猫一样的妹妹,妹妹开心得拉住他的手,问他还觉不觉得肚子疼,问他渴不渴,又像生怕他累着了,让他不需要说话,点头摇头就好了,覃泽却觉得自己可以轻轻松松坐起来,又能说话,他脑子里非常的清醒,记得发生的所有事。
他甚至记得自己昏迷时,感觉不到疼痛了,但还能听见母亲在冲妹妹怒吼。
他伸手触了触妹妹明显还肿涨的面颊:“疼不疼?”
“疼。”芳期一点都不虚伪:“但皮肉疼不算什么。”
身上的伤口总有一天会好,哥哥要是没了就是永远没了。
等桃叶闻讯而来的时候,芳期知趣地回了秋凉馆,她还没有睡意。
常映就摊开手,终于把那颗石子给芳期看。
“这是什么?”芳期接过石子,这石子显然经过打磨,圆滚滚的没了棱角,她当然知道这就是一颗石子,却想不明白这石子有什么用途。
“昨晚三娘是踩到了石子,才滑倒,这种经过打磨的石子是弹弓好手的器物,出现在萱椿园的甬道上十分奇怪,所以奴婢就拾了起来。”
“总不会是有人为了故意害我摔跤才放那里。”芳期想了一想:“莫非是造成点樱脚腕忽然酸麻,害她崴脚的东西?”
“这么硬的石子,还用弹弓射中脚踠,点樱的踠骨恐怕得折了。”常映道:“奴婢刚才留意见,萱椿园的院墙不高,以奴婢的身手,不靠飞爪就能直接跃上,伏墙头先射泥丸,致使点樱崴脚,立时再用石子弹飞提盒盖,趁点樱去拾盖盒时,从墙头跃入飞速将虫子放入提盒里,闪身躲在树后,黑灯瞎火的担保不会被发觉,等点樱离开,再翻墙离开,只要会些武艺,不需要多么精谙的人都能做到。”
这枚石子弹飞了提盒盖,受到阻力落在甬道上,凶手不可能再冒着被发现的风险找回石子,原本一颗小石子也不至于引人注意,但不巧,倒霉的芳期一脚踩中,害她差点没摔个嘴啃泥。
昨晚在萱椿园,芳期也意识到行凶的人绝非普通人,所以她根本不怀疑凶手是在萱椿园兄长左右,因为兄长院子里的婢侍最近没有一个是新雇的,幕后真凶的目标也不是兄长,而是她。
借刀杀人。
王夫人就是那把刀。
把毒瓷勺混进萱椿园的人肯定在覃芳姿院里,这个人现在才动手,必定是现在才摸清楚萱椿园里的情况,以及餐具的收放取用,才想得出这么巧妙的投毒计划,她一定是新近才进相邸,而王夫人最近对琼华楼的人手来了个大换血,除了保姆、琥珀还是旧人,几乎都是另雇的。
腊月已经打听清楚了,多为涂氏引荐。
这些人,或者说是这些人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应当不简单,尤其在经历这事件后,芳期彻底想通了王夫人为何甘为涂氏利用,竟然在亲生女儿左右放心安排他人所荐的奴婢。
这些人,应当是为了促成覃芳姿嫁给徐二哥。
却没想到,差点害了大哥!
芳期紧紧握着那颗石子,打算待休整一番后拿给祖父过目。
可是覃逊却压根不相信芳期的话。
“别说涂氏一个内宅妇人没这么大能耐,就连黄琼梅这窝囊废也势必没有这样的狗胆!砒
霜落在汤勺上,这样的手段要不是被钟离公拆穿,普通人哪里晓得?这件事你不用理了,幕后真凶是谁我心里清楚,就算那投毒的人确然在琼华楼,我把二娘的仆婢盯紧了就是。”
芳期没法说服翁翁相信她的判断,干脆扼杀王氏的阴谋,她甚至怀疑祖父乐见其成——祖父可是至今不死和徐家联姻的心!!!
芳期异常的悲愤,但没有办法,她只能依靠自己挫毁王夫人的阴谋。
她根本不知她和祖父谈话的时候,“墙壁”里还有二叔在窃听。
“三娘果然聪明啊,立时就想到了涂氏。”覃牧十分地感慨:“六娘明明常和三娘吃喝,怎么就没学到三娘几分机灵劲。”
覃逊脸色很阴沉:“黄琼梅夫妇,蚁虫而已,向进才是咱们的死敌。”
覃牧也不敢再玩笑了:“可是阿父,这件事毕竟同向进无关……”
“我这辈子没什么不如向进的,只有一点不如他,他有个好儿子,向进和我都老了,谁把谁斗死了其实都没关系,但向冲从龙有功,他的仕途必定比你和长男更加顺利,我们和向家是死仇,等我死了,你们兄弟两个团结一心恐怕都不是向冲的对手,更何况有王氏这蠢妇在,你们还根本不可能齐心!
你道官家为何让我挑头弹劾鄂举?那是因为官家心目中毕竟还记着向冲的功劳,他不想让向进父子背黑锅!我明知前头是个火坑还只能闭着眼睛往里踩,是因为覃门根本没有了别的退路。”
他这一生图的是荣华富贵,临死之前,最后志想就是能让覃门真正扎根世宦,这是他在权场之上的野心,他也从来明白权场上的争斗,从来就是残酷无情。
既然踏上这条道路,就得做好一败涂地的准备。
不过覃逊当然还是想让向进一败涂地。
“机缘巧合,鄂举危难化解,覃门也能免于一场兔死狗烹,且有了建交晏无端的时机,我们就有了实力一举摧毁死仇,这就是一场你死我活的争战,不能侥幸,更不能有赢得光明正大的想法。”覃逊看着覃牧道:“你比你兄长要机警,更世故,知时势懂大局,但你不是向冲的对手,如果我们不能和晏迟联姻,我死之前,只有替你们先除了向进父子,你们才能得以幸活。”
“儿子惭愧。”
覃逊摆了摆手:“不是你才智不如向冲,是你运势不如他,当初谁能想到康王会登极九五呢?向冲正好在沂州为官,向家又为济南大族,他们才有此从龙有功的机缘。
“阿父,倘若那婢女一直留在相邸……”
“一直?”覃逊冷哂:“怎容她一直,她留不了几天了,三丫头就能让她现形。”
“那三娘就成了自作主张,阿父难道不会责备她?”
“我已经歇了和徐家联姻的心思。”覃逊摇头道:“王氏和二娘都是一般的蠢毒,看看二娘,她一母同胞的兄长命悬一线,她呢?不想着来探望,居然前呼后拥的来看三娘的热闹!对亲手足都是如此无情,何况我这跟她毫无血缘的祖父,何况你这叔父?她昨晚那般行迳,让我彻底齿冷!”
覃牧颔首道:“三娘明知阿父不会任她蒙冤,但却拼力挽救大郎,她才确然是有情有义。”
“所以啊,我料到她肯定会不遗余力挫毁王氏的阴谋,让徐二郎‘幸免于难’,这丫头,谁对她好她就念谁的情,我这祖父是完了,在她眼里早落下个老奸巨滑的印象,只是我看小妇还肯让渊儿、许儿跟她亲近,她日后要遇到了难处,你跟小妇多帮衬着她,她还会念你们的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