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澜沧听闻芳期是替她的某个小拥趸求稿,神色才没那样严肃了,问:“可是她托的你来,怎的她自己不来?”
“其实我与赵四娘子素未谋面,不过是因不得已的情由,我必须同赵四娘子交好,打听出赵四娘子寻常并没有别的喜好,只是对居士十分推崇,心心念念相求居士的诗稿集编,可她如今……不敢瞒居士,赵四娘子乃东平公的遗孤,业已被没为官奴,她担心冒昧造访反而会连累居士。”
“东平公,他这人很不错。”姜澜沧颔首道:“我至今不信东平公罪犯谋逆,我只知道大卫若无东平公,恐怕连偏安江南都是不能的了。你既是为赵小娘子求我,我也不忍拒绝,但我这人确然有个怪脾气,倘若诗文一艺上,话不投机,饮谈无甚要紧,诗稿我是不愿相交的,我的西楼居,随时欢迎赵小娘子,不过……你这丫头我也确然喜欢,这样,你让赵小娘子先将诗稿交给你,我先看她的诗作,若觉得确然是个小知己,我亲笔誊抄一套诗稿相赠如何?”
芳期大喜过望。
但晏迟没给她回音,她暂时也不方便往无情苑跑,免得造成“纠缠不休”的误解,只让常映捎了话给徐娘,把她的进展告诉,让徐娘配合。
一方面芳期觉得自己同姨姥姥是“一见如故”,不管姨姥姥愿不愿相赠诗稿,她横竖都想跟姨姥姥多亲近的,有天便约上了自己几个闺交,再去了西楼居一回。
也不知是否吕博士为了激发她的斗志,横竖短短一段时间,芳期莫名其妙又触发了两回临时奖励机制,收获番茄、土豆两种食材。
西楼居士一尝土豆,还追问了种植条件和方式,尤其的赞不绝口:“现今临安虽然不缺粮米,可是在淮河以北,辽狗统治之下,多少遗民都且挣扎于水生火热,食不能饱腹,衣不能御寒。土豆不仅可以入菜,甚至能够当作主食,关键是易栽植,多产量,我知道现今这样的情形,这种食材还不能惠及淮河以北,不过若有一日,朝廷能够收复北方,就能让万千遗民受惠了。”
芳期从来考虑不到国计民生如此深远的问题,她听得完全愣怔了。
“远声,我老了,作用只限一支笔,在这繁荣治世尚能体现有卫一代的文采风流,可在乱世,在危世甚至无法让民众清醒,今后还要靠你们这一代,尝试挽回家国面临的灭顶之灾。”姜澜沧转而又对辛远声道。
辛远声的确又在西楼居。
他不仅这回在,芳期好些回来西楼居都能遇见辛远声,她甚至都怀疑辛远声是不是在西楼居暂住,这天一问,还真被她给猜对了。
“居士是个好酒友,又是好客之主,行事放阔不爱拘束他人,还博学广见,我与居士每当饮谈总得要好几日才能尽兴,这回是住得长了些,不觉近二十日了。”
芳期偏过头,看着辛远声直笑:“我听小嬛说了,过两日是陈世叔的忌日,辛郎君是担心居士难过,才早早来陪伴宽慰的吧?我虽看不大懂诗文,但读居士近年来的诗词,也能读懂凄悼之意,居士虽说能看淡生死,但总归会思念亡故的亲人,辛郎君多来陪居士饮谈,为的是减少居士孤寂悲凉之感。”
“居士没有看淡生死,居士只是尊重生命,她未因亲人的离世从此形只影单而厌世,她还希望能将生活尽力过得有声有色,可是再难相遇有缘人,居士才只能孤独终老。”
“辛郎君真是居士的知己。”
辛远声笑了笑,也偏过头来看芳期:“因为偶尔我也会觉得寂寞。”
他又转过头,看向面前一大片湖水,夏季下昼的金阳在这片水面灿烂活泼着,更远处,有画舫行驶穿梭,临安城的西湖仿佛从来不会有寂寞的季节。
“这寂寞不是身边无人相伴,是心怀志向却久久不能达成。”
芳期突然有点好奇辛远声的志向,她猜测:“辛郎君是不是也思念远在他国的亲人?”
“母亲在辽国有尊贵的身份,但她生活得不快乐,她无时无刻不在思念故国和亲友,所以她想方设法,也要将我送回卫国,她宁愿忍受骨肉分离,但她不想让我跟她一样,只有对故土的魂牵梦萦之情。”
“那辛郎君的志向,必定就是有朝一日能征灭辽国一雪前耻,使得大卫臣民再也不受外夷的威胁。”
“小娘子说得很对。”
“但辛郎君并不像居士一样,反感抵触我家翁翁。”
“居士没有被俘的经历,她难免不能理解覃相忍辱负重的心情,居士的理念是‘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她认为身为卫臣绝对不能降辽,折毁卫国文人的刚骨,但我能够体谅覃相,覃相跟我政见虽说不合,我能笃定的是覃相也必是出于有利卫国社稷的考虑,他绝不是辽人的走狗,他不能称作清廉,但他确为卫国的能臣。”
“我相信辛郎君总有一日将实现志向。”芳期这样说,是因为有系统的帮助,得知卫国将遇什么祸患的蓝先生和吕博士,他们拥有千年之后的智慧和学识,他们甚至能构造一个让她至今觉得匪夷所思的平行世界,他们应当可以阻止卫亡于辽的劫祸。
“承小娘子吉言。”辛远声又是一笑。
自他归卫,质疑他血统的声音就从来不曾断绝,他便是参加科举考取功名,也无望入仕授职,大卫的官家只允许他依赖恩荫授个虚衔官,他又哪里需要这么个名头呢?他想要替君国干些实事,为大卫有朝一日积累可与辽国一战的力量,他甚至向小叔父请教兵法,他渴望有朝一日能够上阵杀敌。
他从来不懈准备,可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赢得时机。
这样的寂寞,不是身边有人陪伴就能缓解。
“辛郎君,我可不是在安慰你而已,官家虽说一心偏安江南,但辽人绝对不会真与大卫划江而治,只要辽人有撕毁和约的迹象,官家便会翻然悔悟,以辛郎君的才干,总有机会赢得官家信重。”
“辽人撕毁和约时,便是卫国又逢祸难日。”辛远声俨然并不希望辽国行积累完备实力。
“是祸难,但不能避而不谈只是消极抱以侥幸。”
这话倒是让辛远声真正入耳了,不由又看了一眼芳期,笑道:“三娘这话说得很对,倒是辛某着相了。”
他们正说着话,却见西楼居的小婢小嬛从亭子外经过,往居士的卧房那头去,辛远声便喊住了小嬛。
居士正在午休,小嬛若没有要紧事当然不可能去打扰,而西楼居的要紧事也就仅限有客来访了,若是常来常往的,小嬛直接请进来便是,既是想先问居士示下,那又说明来访的不是居士的故交。
辛远声便问了一声。
“是个很美貌的郎君,自称是国师晏迟,想求见姥姥。”
辛远声听小嬛居然把晏迟称为“美貌郎君”,拍了拍额头:“小嬛,这话可千万别当晏郎面说,他脾气可不怎么好。”
“但我说他美貌是在夸他啊,为什么晏郎会生气?”
芳期觉得这是个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的问题,她在疑惑的是,晏迟怎么突然来拜访姨姥姥了?
晏迟为何会来,都因为徐娘的灵机一动。
原来徐娘并没有直接问赵瑗要诗作先交西楼居士审读,而是直接把赵瑗的心愿告诉了晏迟,打算就是心知芳期这一段儿时常会往西楼居跑,说不定她家郎主往西楼居拜会时,就能巧遇覃三娘,郎主若知覃三娘与西楼居士亲近,必定会请托覃三娘相助,当郎主欠了覃三娘的人情,万一就答应了覃三娘的求婚呢?
郎主可是说过覃三娘的时运转好了,这计划大有希望告成。
让徐娘没想到的是,堂堂国师居然差点在西楼居吃了个闭门羹。
辛远声和芳期谁都不能自作主张请晏迟进门,只好让小嬛去请居士的示意,姜澜沧却一贯疏远不靠科举正道,而另走“歧途”的近幸之臣,她对晏迟有无才干不加评价,但直言寒舍陋户,她又是一无是处的老妇人,没有与晏国师交道的荣幸,小嬛“初生牛犊不怕虎”,真打算将姥姥的话直接告诉晏迟,好在是被芳期给拦住了,才免去晏迟受这一场难堪下不来台。
她就成了传话人。
辛远声又担心芳期触怒晏迟,自愿跟去解释。
晏迟站在门外,等来的结果是两个熟人。
“晏郎可是有事相求居士?”芳期问。
“你怎么在此?”晏迟蹙着眉头。
“我是为了求居士赠予诗稿。”芳期只好实话实说:“我不是走投无路只有高攀晏郎了么?又料到若不做点实事出来,晏郎不会相信我列出那些益好,我问徐娘打听得赵四娘子十分尊崇西楼居士,想求居士相赠诗稿拜读的心愿,就自告奋勇促成这件事,居士也已答应了,先让赵四娘子交她的诗稿给居士过目,要居士认为诗文一艺,可引赵四娘子为知己,自然不会拒绝。”
晏迟脑子稍稍一转,就明白过来徐娘的“诡计”,他心里虽没好气,但也立时洞谙了西楼居士怕是不肯见他,就更别说答应他的请求了。
又一转念,阿瑗对西楼居士如此推崇,倘若日后能时常访见居士,岂不更加欢喜?覃三娘还确有让阿瑗称心这样一点益好。
他娶不娶妻,其实是无关大局的事,但要一直单身,日后必多小人设计纠缠,倒是娶了覃三娘回家,多少能得几分清静。
于是也不避辛远声:“覃三娘,你想做国师夫人,那就必须让阿瑗心愿得偿,你且听好了,我跟你约法三章。”
芳期一听这话,心头一阵狂喜。
“第一,我跟你这场婚事你我都清楚,是各取所需,只有夫妻之名不会有夫妻之实,我不管你为什么就走投无路非要嫁进国师府,有朝一日你危难解消,我许你随时提出和离,但你切记不要心生更多妄想,做出纠缠不休的事。”
芳期点头有若鸡啄米。
“第二,切记不能在阿瑗面前端国师夫人的架子。”
芳期仍然点头有若鸡啄米。
“第三,日后多带阿瑗来西楼居,别让西楼居士因为对我的看法,连累阿瑗。”
芳期险些没把头都点掉了。
“我跟你有婚约的事暂时不要声张,你就等着我来公之于众吧。”
晏迟说完这话,不再搭理芳期,看向辛远声:“遇都遇见了,今晚喝一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