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夫人今日心情有点美妙。
因为黄仙芝跟郑桐的婚事进行得还算顺利,已经互换庚帖卜得吉兆,郑夫人正择好日子安排相亲礼,但事实上郑夫人已经备好了金钗,再行相亲礼,无非是让联姻之事显得更加郑重罢了。
腊月过来之前,黄夫人还在安抚黄仙芝:“你娘虽说不在临安,你的婚事有我同你父亲安排,方方面面也都会考虑周道的,等你跟郑郎成婚,暂时得住在兴国公府,可得多多敬奉郑夫人,如此你姑丈才能同司马公交熟,有太子、兴国公府一层关联,覃相就会投鼠忌器,到那时,你阿娘才能回到临安城,不再担心覃相用你娘的出身做文章。”
涂氏的死,不仅仅晏竑被瞒在鼓里,连黄元林、黄仙芝兄妹两个也都一无所知,他们只晓得涂氏去了外头避难,还盼望着有朝一日能骨肉团圆呢。
“姑母,罗小娘跟曲小娘,她们两个生的孽庶,竟敢讥嘲我未能高攀三表哥,嫁了个破落户的子弟,阿父也不知斥罚贱妾跟孽庶,姑母可得替我作主,阿娘而今虽不在家,也没得让这些人踩我脸面的理。”黄仙芝这一段时间着实深感委屈,根本没想到她的父亲和姑母已经联手把生母给杀害了。
黄氏抚了把侄女的发鬓,又见女儿这时伸手过来握紧了侄女的手,她颇觉安慰这姐妹二人的亲睦,也把手,跟两个女孩的握在一起:“妾靠的是什么?以色事人,争的也只有那么点子爱宠,她们注定是鼠目寸光,芝儿大可不必计较原本就在你脚底下的人,你现在可明白我为什么不愿让你屈为妾侧了?”
原来是黄仙芝起初并不乐意嫁给郑桐,急躁时甚至喊出了“与其嫁给破落户不如给三表哥做妾”的话,被黄氏喝斥,她还顶撞“姑母不是也是被扶正”,但后来一见郑桐,居然俊逸倜傥,哪怕是跟三表哥站在一起也不输“美色”,黄仙芝态度大改,她这时听姑母旧话重提,脸就涨红了,可扭捏着说不出认错的话来,被姑母握着的手就像发烧一样。
黄氏这时也不责怪侄女了:“芝儿别看着我能守得云开见月明,那是因我侥幸,遇见了你姑父这样有情有义的好夫婿,但三郎并不像你姑父,他眼里功利跟荣达永远比身边人要紧,你只消想想赵氏,赵清渠对三郎可是救命之恩,就留下赵氏这么个女儿,三郎若肯开口求官家施恩宽赦,赐还赵氏良籍,官家必会应承,可三郎根本不打算娶赵氏为妻,因为赵氏不可能再给他带来任何助益,他对赵氏的爱宠,仅限于国师府里的妾侧,对赵氏尚且如此,何况于别个?”
晏迟看不上黄家,这点黄氏一直心知肚明。
“正因我曾经也是妾侧,我才明白身为妾侧的委屈,妻就是妻,就算不得夫婿的情爱,只要世间一日还有礼法规条,夫、妇二族就不能殴争,可是妾侧的家族,在礼法上从来不为夫族的姻好。芝儿,其实三郎跟你根本不般配,他不是你的良人,但为了家族,有的时候我们不得不妥协于取舍,可你为三郎妾侧,并不能够给家族带来任何益处。”
黄仙芝听了个似懂非懂:“礼法还规限夫妇二族不能殴争啊?”
“当然,就像当年梅家,哪怕梅夫人的父兄其实是在开封,梅氏族人也必须礼待沂国公府这门姻好,邵州梅氏资助沂国公府,为的是保得积名,不被舆论谴责不顾亲族吝啬鄙劣,所以芝儿,要是三郎答应娶你为妻,他就不能再针对加害黄家。”
哪怕晏迟是心不甘情不愿,可黄氏坚信他不能够违弃礼法,因为一个被舆论谴责的人,在权场上必受阻碍,晏迟年纪轻轻就有如今地位,他当然精取舍明利害。
正说着话,腊月就拿着帖子来见黄夫人了。
帖子是送给晏惟芳的。
腊月已经很熟谙如何邀请一位其实不想邀请的人了。
“国师最近不得空,既担心夫人孤单,也是想为赵姬排遣寂寞,所以交待夫人不妨请几个从前的闺交聚会饮谈,夫人请了徐小娘子、鄂小娘子等几位,又交待婢子给晏小娘子送来邀帖,只是夫人也体谅晏小娘子与徐小娘子、鄂小娘子并不熟识,并不强求晏小娘子明日过去做陪。”
晏惟芳才不耐烦去芳期的聚会呢,更别说席上还有个对她自来就冷眉冷眼的赵瑗,“做陪”二字还着实刺耳,正要说两句厉害话,却被黄夫人打断了:“是三郎妇的好意,可不巧得很,幼娘明日得学琴课,琴师是我们费了不少心力才请来的,缺席可就太失礼了,只是三郎妇初番设宴,虽则只是知己闺交的小聚,但确然也需要家人照应着,幼娘不能去,大郎妇倒是该去的。”
黄氏不管是把女儿还是侄女都一贯娇养,但对儿媳妇可就没这般视若掌珠了,当即立断安排刘氏去应酬极其不好应酬的芳期,又自然在此之前,有一番耳提面命:“鄂家、辛家的女儿也就罢了,覃氏好在请了徐氏女,徐氏女虽说一贯同覃氏亲近,但她的母亲徐王氏可最看重礼法声誉的,要让徐王氏知道覃氏跋扈的言行,她不敢不持公允,包庇纵容。明日你过去那边,要赵氏真在席上,且还像从前般尖酸刻薄冷言冷语,你该怎么应对总算心中有数吧?”
刘氏应了,眼睛却瞥着小姑跟黄五娘欢欢喜喜在一旁剪花黄,她的尖眉头就往鼻根处一颓,那削肩也稍稍地颓丧了,她来见婆母前原本刚嚼了枚丹桂蜜合丸,此时只觉唇齿间反在泛苦,她想自己其实最不擅长就是做这些争锋的事,又不好比奉迎如越国公夫人、郑国公夫人这样的人物,只需说中听顺耳的话。
可婆母的嘱令,又不能不听。
要不然婆母为何对她动辄就让江氏立规矩,设计那官奴婢中伤江氏的事不闻不问呢,还不是看她尚算乖顺,才容许她打压妾室庶子。
她得想办法造成覃氏、赵氏妻妾相争才好,如此那高氏女才能坐享渔翁之利,高家跟自家是盟友,一派人,高家得利等同自家得利。
刘氏往外走,又正见晏竑往里来,她站住脚端起笑,可耐着性子的招呼寒喧,收获的仍是不冷不热的礼数,刘氏转过身继续往外走,尖眉头像是越尖了。
自从丈夫在宫宴上被官家喝斥,她就总是担心官家会重惩丈夫,废了丈夫的世子之位,虽说婆母必定不肯让爵位继承权落在晏迟头上,可婆母还有一个亲儿子,就是她这位不管才华,还是品行都甚得仕林推崇的四叔。
四叔对丈夫这同胞的手足兄长从不亲近,却屡屡为梅氏生的晏迟打抱不平,为的无非是奉迎亲近权臣手足,好争爵位。
刘氏的心情格外沉重。
这种心情当她次日去国师府时仍未缓解,那管纤秀的鼻梁,都仿佛因眉尖的锐意激生得锋利了几分,以至于芳期打量她时,总算觉得刘氏面前那无形的凿着教条的铜镜终于被撤除了,没了铜镜比照的刘氏露出几凉薄的真性情来。她的眼睛,透出无声的笑意,朝向赵瑗。
因为有刘氏的“插足”,赵瑗可算没有拒绝今日从渺一间移步清欢里,参加这场愉快的聚会。
此时,鄂霓正附和芳期的话:“我也觉得这座桥干脆命名虹桥的好。”
那天晏迟“雄心壮志”要把清欢里各处亭台馆榭命名,怎知只拟了个“人间时”指定那座花榭,就抛开不理了,芳期决定趁着今日聚会,请托阿皎、阿辛二位鼎力相助,她们还没开始逛呢,命名就从横跨莲渠的拱桥开始,芳期说状如虹可名虹桥,只有鄂霓认同她这么简单粗暴的命名方式。
“但凡霓虹现,都是雨霁时,霁字比虹字更好,又多一层无忧而长欢的预意,所以霁桥比虹桥更佳。”明皎不跟好友婉转,直说她的意见。
芳期跟鄂霓心悦诚服。
她们就这般一边游逛清欢里的馆苑,一边拟名,芳期眼瞅着明皎、阿辛跟赵瑗的交谈越来越投机,起初直言不愿为清欢里各处馆榭命名的赵娘子,渐渐也愿积极探讨了,她只觉自己“奸计得逞”。
不觉就到了“人间时”。
芳期先道:“这里有名了,国师的主意,名却怪,不叫人间榭却叫人间时。”
“名果然怪。”鄂霓再次快言快语地附和。
明皎、阿辛自然想不透晏迟的心思,为何单用“人间”二字,不过却也不觉得榭名有哪里古怪的。
“清欢里,人间时,因为弃用了俗惯的苑、榭,其实增添不少风情雅致,晏国师可比阿期你有文心。”明皎挤兑起芳期来照旧不会觉得有半点过意不去。
赵瑗看着这里的残菊,还有舜英,大抵懂得了晏迟的心思,她的心怀竟然也因“人间时”三字有所触动,默默看着花榭外,不远处相照应的亭台,不觉脱口而出:“那亭可名坐爱,另一侧的小轩,可名英闹。”
赏的是秋景,他却不喜凄恻,他的心思是人间的清欢,当有喜闹温情。
刘氏跟着逛了一阵,正不满芳期独独冷落她,明知她是书香世族出身,像给馆榭命名这等雅事却压根不向她请教,那笑意就越发疲于敷衍了,这时听闻赵瑗的话,她顿时觉得时机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