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贼心虚,遑论杀人?
黄琼梅自己就经常梦见涂氏,举着那把金簪追杀他,回回噩梦惊醒都是满身大汗,除非把自己灌醉,否则别想睡个安稳觉。
这可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家里当真闹起鬼来,要不然三个妾室,怎会知道涂氏已经“客死异乡”?
可是当罗小娘怂恿他去找晏迟“解厄”时,黄琼梅有几分警觉了,涂氏已死的事,覃氏必定知情,覃氏知情哪会瞒着晏迟?那么会不会是覃氏的诡计,是覃氏把这件事透露给罗氏三个,唆使她们搅是生非?
黄琼梅没有中计,但他找不到个商量的人,妹妹跟妹夫去了邵州,两个亲外甥也都不知道涂氏已死的事,他更没那胆量当两个外甥的面,承认自己杀妻的恶行。
黄琼梅焦灼不安,但他的儿子黄元林仍在醉生梦死。
黄元林这天终于获得了李凤仙的答帖,他那叫一个心潮澎湃,赶紧备了份厚礼,莫说把自己“装扮”成了一只花孔雀,还把他的坐骑,马尾里都辫进了五色丝,他的幞头上簪了花,马的辔头上也簪了花,人跟马都整得花里胡哨的。
黄元林还特意花了钱,请了个锦体僮仆给他牵马。
大卫立国,纹体之风大盛,许多人都爱好刺身纹体,这些人雅称锦体郎。锦体郎的身份,从乞丐到官宦子弟都有,甚至还有宗室子弟也跟风在身上“雕花”。可后来有言官上谏,刺黥本为刑罚,而今无论贵贱竟都跟风效仿罪徒,黥体刑罚岂非毫无威慑力?再则言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乃孝之始也,刺身纹体的行为至少应当在贵族及世宦阶级禁止。
所以如果要参加科举的人,从此不敢再纹身,否则立遭罢黜。
可朝廷的法令,自来禁止不了已经盛行的时兴,而今世道,伎人、闲汉在体上“雕花”者仍然不计其数,像黄元林这样的纨绔,便是无望科举入仕,却都期待着享恩荫授职,他们想当官,便是热心于时尚,倒也不敢纹身,所以若要显得自己新潮,多半就会雇个锦体僮仆,这样的僮仆哪怕是在大冷天,也得露出两截雕花胳膊,长雇的话费用自然不菲,黄元林雇不起,只能短雇来壮排面。
他今日这么重视排面,足见对李凤仙的追崇。
李凤仙是个歌伎,也以诙谐机辨见长,石榴裙下拜倒无数文人雅士、显贵纨绔,过去从没搭理过黄元林,黄元林却百折不饶屡屡往李凤仙家递拜帖,坚持了这多年,终于盼得“回音”,让他如何不欢喜雀跃。
要说来他的姑姑黄彩凤,虽则说此生壮志就是要重振家门,好笑的是从来没想过走正道,所以对侄儿侄女都甚宠纵,儿郎不教好学上进,闺秀不教知书答礼,黄琼梅本身就是个色中饿鬼,涂氏就更不知道怎么教导子女了,黄元林从小就往纨绔的路子上歪着长,既好色还虚荣,能成为李凤仙的“雅客”,两点都得到了满足。
这天他就不出意料的喝多了。
清醒后,就见李凤仙看他如同看鬼。
“可是在下喝多了酒,冒犯了娘子?”黄元林也被吓了一大跳。
李凤仙神色越发莫测:“郎君醉后言行确然放肆,不过我有家人护着,也不容郎君胡作非为。”
“在下真是罪该万死!”黄元林打了自己一个耳光,他还没十分清醒,打重了些,把自己打得吡牙裂嘴。
“罢了,我不是怪责郎君,是被郎君的呓语给吓着了,我刚才送解酒汤入内,听郎君鬼哭狼嚎的,说什么……‘阿娘莫怪儿子,不是儿子不给阿娘送终服制,是父亲瞒着阿娘已经丧亡的事,阿娘别错怪儿子啊,儿子不敢不孝,要怨都怨父亲’。”
黄元林震愕当场。
他喝了酒,只要醉了,醒转后回回都不记得醉酒后的事。
难不成刚才真是在梦里头梦见了母亲的冤魂?!
黄元林知道生母被他老爹杀害偷葬的事,其实是因为张丰收的泄露。
张财跟张丰收是父子两,官奴,还是沂国公府转赠,所以一直被黄琼梅当作心腹,但谁都没想到,张丰收有断袖之癖,黄元林风流起来也自来男女不忌,他们两个暗中一直勾勾搭搭,所以就算黄琼梅下令不得声张涂氏之死,张丰收却不忍心瞒着“情郎”。
黄元林根本就不为涂氏的死悲痛,正如他冲晏竑酒后吐真言说的那一般,自打他知道生母竟然是鬼樊楼的女匪,成天里提心吊胆的都是生母的身份暴露,连累他受鄙夷嘲笑,彻底断了仕程。他没心没肝,其实根本不曾梦见过惨死的生母,他只震惊于父亲竟然也是如此心狠手辣。
于是黄元林就相信了这世间当真有鬼魂。
连忙恳求李凤仙:“娘子可千万不敢把我的呓语声张啊,否则就是陷我于死地,实不相瞒……”
“郎君不用说了。”李凤仙竖起手掌:“醉话也好呓语也罢,不把客人的隐私声张是我这等伎人的行规,我也无意打探郎君家里的私密。”
黄元林欢欢喜喜的来,失魂落魄的回,静静一个人咬着牙回想,可惜还是想不起醉后的“经历”,他都恨不能把脑袋给摘下来亲手剖开找回记忆再给装回去了。到底还是决定跟张丰收商量。
“怕这世间,还真有阴魂不散的事。”张丰收一把握紧了黄元林的手:“罗小娘、曲小娘、蔻小娘也都梦见了娘子的亡魂,阿郎也正为这件事忐忑惊慌呢,但阿郎还在犹豫,仆实在担心阿郎不下决断,不知还会闹出多大乱子。”
“他下决断,他怎么下决断?阿娘就是被他亲手杀的,他要怎么安抚阿娘的亡魂,一命抵一命吗?!”
“大郎冷静些,娘子生前,这般疼爱大郎,且娘子也并不是被大郎加害,便是娘子阴魂不散,也万万不会纠缠大郎,大郎梦见娘子后这般慌乱,应当还是因为大郎在自责,悔愧不能替娘子讨回公道。大郎不要自乱阵脚,这事就等阿郎拿主意吧!”
黄元林何曾自责不安过?
但人往往就是这样,越是铁石心肠,越不肯正视自己有昧良知,黄元林听张丰收一提醒,还真以为自己是在自责,对生母心怀愧疚了。
这天晚上他当真做了个梦。
梦里母亲声嘶力竭、痛哭流涕:“元林,元林,黄琼梅就是个无情无义的畜牲!他杀了我,是他杀了我!!!为了自保,黄琼梅什么都干得出,你一定要提防他,一定要当心!”
黄元林惊醒,这个梦境他记得异常清楚。
这时的他已经把李凤仙彻底抛之脑后,更加不可能猜疑李凤仙居然是晏迟的人手。
芳期自从有了姚妪等等耳目提供消息,可以说已经对少卿府的人事了如指掌。她知道罗小娘的欲望;知道曲小娘虽说出身风尘,但并无太深心机城府;知道蔻小娘其实早被罗小娘笼络,如今正得黄琼梅宠爱;还知道黄元林跟张丰收间的勾当。
她这时正跟赵瑗分析黄元林的心态:“我听晏四郎说了,黄元林对于生母被生父杀害的事完全无动于衷,可见无情无义良知丧泯到何程度,黄家的人,还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大抵也是黄元林乃涂氏亲生吧,骨子里其实比黄琼梅要狠。
他多半会以己度人,觉得黄琼梅倘若知道他已经洞谙真相,不会放过他,十有八九也会把他灭口。因为他不是黄琼梅的独子,黄家没了他黄元林,还有黄元荫、黄元宝,他死了黄琼梅也不会断子绝孙。
疑心生暗鬼,更何况我还有安排,保管能让黄元林杯弓蛇影、草木皆兵,他会认为除了状举尊父,他没有别的出路。”
赵瑗问:“洞谙人心的本事,夫人是靠国师指点么?”
芳期心中警钟顿时又响,但她断然否定的话,仿佛还真有些对不住晏大国师的点拨,难得有些扭捏:“多少吧。”
她没留意见赵瑗转身后,微微一笑时,眼里被丹枫的灿色遮掩着的,遮掩不住的落寞。
计划一但启动,必须步步紧逼,当李凤仙完成了她的任务,接下来就轮到晏竑登场。
黄琼梅对这个外甥并不是真心喜欢。
他更喜欢的是晏竣,因为晏竣跟他更谈得来,晏竑则从来比他这当舅舅的还严肃,让他莫名有点敬畏……总之黄琼梅在晏竑跟前,就从来不敢“高谈阔论”,必须注意言行。
“四郎今日来,有何……”黄琼梅用力把差点脱口而出的“指教”二字咽回去,哽了半天才接续:“妹丈、妹妹去了邵州,四郎难不成是来舅舅家蹭饭的?”
他知道肯定不是,可实在不晓得要说什么了。
“舅舅家中这几日怕不得安宁吧?”晏竑直言。
黄琼梅心里怦怦直跳,一脸笑容就像老妇人面上敷的劣质铅粉,就快随着肌肉的抖动剥落下来:“哪有什么不安宁,一切都好。”
“舅舅就别瞒我了,我都听表兄说了,舅舅害杀舅母,把舅母偷葬林坟!”
黄琼梅如遭雷击:“元林都知道了?”
晏竑说不来那些装神弄鬼的话,但他还不至于连说真话都心虚:“若非表兄亲口说出这话,我怎会相信?就算舅母曾经是鬼樊楼余孽,就算舅母曾经意图害杀覃大郎及三嫂兄妹二人,舅母于覃家而言,是罪徒是该当孽报,可舅母毕竟是舅舅的发妻,为舅舅生儿育女,舅舅图自保,竟亲手害杀舅母……竑劝舅舅一句,出首认罪吧!”
“四郎,四郎可不能都怪我!”黄琼梅完全慌了神:“我哪有杀人的胆量,是你阿娘……是彩凤逼着我干的啊!不是,是彩凤勒杀了你舅母,我那一刀没把人杀死,是你阿娘下的死手!四郎不能告发我,你告发我,就等如把你阿娘也送上刑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