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昼,芳期仍然往渺一间练字,以方便赵瑗随时指正。
也照例等完成了功课后,渐渐话多的两人,得聊一阵子天,吃一阵子煎蜜。
芳期就问起了她昨天不敢追着问的事:“听说昨日是辛郎的生辰,国师跟阿瑗一同去道贺了,怎么国师回来,看着却像是跟辛郎吵了一场,心情十分不愉。”
不愉快到了收割晏竣性命的程度。
“往常辛大哥生辰,都是在这自家,除了跟家人聚会外,晚间也就只跟我和三哥饮乐了,但昨天辛大哥却请了不少人,所以三哥才闷闷不乐。”
芳期扶额:“这可不是我向着辛郎啊,国师也未免太小器了吧,就算辛郎忙着待客有所疏忽,哪至于那样恼火。”
倒把赵瑗说得一愣,半天才摇头莞尔:“也怪我没说清楚,那些人都是纨绔,辛大哥过去是从来不肯与他们来往的,三哥是发觉辛大哥打算靠着这些人的父兄为助力,谋官职实授,这条路迳根本不适合辛大哥,三哥才烦恼辛大哥不听良劝。”
“可是辛郎不是走不了科举正途么?纵然国师是一片好意,但按我说也应当尊重辛郎自己的选择。便是为好友的日后担心,后头只要当听着了有小人中伤陷谤,替辛郎仗义直言就好了。”
“阿期是担心三哥跟唯一的知己闹翻了?”赵瑗笑问。
“我是不是又在瞎操心?”
“操心才好呢。”赵瑗看芳期把猕猴桃做的煎糕越吃越香,她也忍不住尝了一片:“三哥的脾气自来不是多好,让他直说为人担心的话更是艰难,辛大哥呢,别看跟人少争执,在有的事体上也是寸步不让。他们是自幼就奠定的情谊,正因如此,有时候争论起来才少顾忌,昨日可不就闹了个不欢而散?有时候人就这样,明明心里不积怨,脸面上就是拉不下来,闹翻不至于,但多少会置气一段。”
“那等过几日,阿瑗负责请辛郎,我负责下厨,让他们两个快些和解了。”
赵瑗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等下昼,芳期去了一趟沂国公府。
她哪怕在服制,但沂国公府认真说可是她的夫家,往过去不叫串门,也无违礼法,但芳期当然可以像那几回一样,直接让人请晏竑过来,她之所以亲自前往,是想见刘氏一面。
晏迟不让她插手接下来的计划,但芳期想着刺激一下那两夫妻,或许会让晏迟更解气。
却偏是在见刘氏之前,大模大样见了晏竑。
芳期觉得这才十多日不见,晏竑似乎越发消瘦了。
“晏四郎难道又不忍看亲舅舅这般落魄了?”芳期明明对晏竑已经不存反感,但她也说不清自己为何一开口就带着股火药味。
晏竑咳了两声:“是不慎着了风寒。”
“晏四郎保重。”芳期就把来意讲了,她并没如何费心措辞。
因为就算她已经对晏竑改观,但仍然不想勉强他怎么抉择。晏竑现在的处境,有几分像那时的覃泽,芳期体谅他一定会挣扎于是非对错和血缘亲情之间,黄氏于晏竑而言是慈母,晏竣至少现在并没有伤害晏竑,芳期明知晏竣活不长久了,她现在游说晏竑答应谋爵,说实在她是有些心虚的。
“是三哥想让我继承爵位?”
“外子确然是这样说的。”
“好,那我就跟大哥争一争这爵位。”
芳期:……
“晏四郎,外子的意思是……”
“三嫂不需再多解释,三哥之令,竑莫敢不从。”
晏竑答应得干脆,芳期的心情却并不轻松,她在去见刘氏的途中,主动召唤系统上线:小壹,我怎么觉得不大对啊?刚才晏四郎的情绪可有波动,你能分析什么?
小壹:亲,关于弄清晏永、晏迟父子二人矛盾的任务达成后,我已经忽略了对晏竑情绪的感应,亲现在如果要重新启用,可得耗费不少能量,我必须提醒您,剩余能量又已经不多了。
芳期只好放弃了分析晏竑。
刘氏已经知道了芳期去见晏竑的事。
这里毕竟是沂国公府,刘氏的势力范围之内,芳期又是大模大样去见晏竑,必须瞒不过刘氏的耳目,但她却没想到芳期还会来见她,这时急着把这件“大事”告知晏竣。
不像晏迟闲时要么在清欢里,要么在渺一间,要么在金屋苑,横竖都是有女子在的舍院,晏竣尽管游手好闲白食俸禄,清天白日的只要不出门,他倒都会正儿八经地待在外院书房。刘氏一掀帘子进去,瞅见的是晏竣正拿着个玉镇纸把玩,边还对着光照看镇纸的水头,刘氏又一瞧,晏竣系着的腰佩,竟是悬鎏金银盒,由水晶玛瑙玉珠组串,连她都没有这般价值不菲的腰佩。
刘氏的家族比不上高、王这样的名门,但家境却是实打实的豪富,她的妆奁,随便拿一件出来其实都要比婆母黄氏当珍宝收藏的首饰要贵重,刘氏心里鄙夷夫家拮据,但她从不敢露于形面,她的父亲,自来仰慕名士,而且在她父亲看来,翁爹就是勋贵阶层的名士,所以她能嫁进沂国公府,父亲至今写来的家书居然还不忘教嘱,督促她必须上事公婆,相夫教子,否则就是连累本家大失颜面。
所以刘氏尽管稀奇晏竣哪来的这些珍玩,但她不敢追问。
她只敢挑拨离间。
“官人,那覃氏今日竟私见四叔,摒退仆从不知商量什么阴谋诡计呢,官人可不能再吊以轻心了!”
晏竣懒懒抬起眼皮。
刘氏恍如见婆母懒懒抬起眼皮的模样。
她几乎怀疑自己就要挨骂了。
“晏竑是什么心思,我还需着你多话?他自小就这样,心机深,就爱争风头,非得把我衬得黯淡无光了,他才觉得自己引人注目。在人前,他卖弄学识,为的不过也是力压我一头,可这有什么用?爵位又不是科举,谁让我是长,他是幼,这就叫长幼有序。”
“官人说的是寻常法度,但现今我们的处境,还能指望寻常法度么?那边要是助着四叔……”
“助什么助,晏迟要知道他捧在手掌心的女人,转过身对晏竑投怀送抱,他就该要晏竑的小命了。”
刘氏眼睛一下子瞪大了:“可这种事,只凭风言风语的三郎那边会信吗?”
“风言风语的不信,那下回就让他们被目睹个确凿吧,在我看,晏竑为什么跟覃氏私底下见?多半是他根本走不通晏迟的路子,才打算先笼络这个浅薄的妇人,靠妇人吹枕头风。覃氏肯私下见晏竑,说明她是动了心,自己个儿送上门来被算计,也活该她到时哑巴吃黄莲有苦说不出。”
刘氏今日的目的就是提醒晏竣对付晏竑,听言晏竣决定让晏竑身败名裂,她目的也算是达成了。
没想到一回房,就见芳期笑吟吟地恭候多时了。
“弟妇今日怎么有空过来?”刘氏用力强颜欢笑。
“有点事找晏四郎商量,顺便得跟刘夫人打声招呼啊,否则岂不又成了我不懂礼数?”
刘氏觉得嘴角像是挂了秤砣止不住地往下掉,半天都没个应对的话。
嘴笨得也真够可以的,原本不是个温吞的性子吧,还硬要往温吞的路子上走,芳期都着实替这位辛苦了——虽则是晏竣比晏迟要年长好几岁,黄氏被扶正时,他马马虎虎的应当可以议亲了,但刘氏肯定不可能参与虐害晏迟的恶行,所以芳期对刘氏其实没有多么厌恶,但好感自然也是没有的,于是这会儿子挤兑起刘氏来,芳期一点不觉心虚。
“好了,招呼打到了,我就该告辞了,刘夫人下回来国师府,记得也别只顾着跟高小娘商量正事,好歹也跟我打声招呼,要不然我不会跟旁人说刘夫人亏了礼数,却管不住仆妇下人的嘴。”
若搁从前,刘氏也就由得芳期告辞了,但今日她却生怕芳期不再往家里来,破坏了晏竣的计策。连忙又努一把力咬牙提起唇角:“弟妇对我有成见,让我好生不安……”
“刘夫人怎么还怪上我对你有成见了?”
“我不会说话,弟妇勿恼。”
“刘夫人也的确是够口拙的,不过我哪里见恼了?横竖刘夫人不管嘴巧嘴拙,我既然沾不上光,就不至于受连累。”
“弟妇说得是,弟妇有空还是多来走动走动吧,就算我是个迟钝的,四叔见识广,还能跟弟妇说得上话。”
芳期把刘氏盯了一阵,“噗嗤”笑出声:“有刘夫人这话,我可不敢来了,刘夫人的陷井也挖得太明显,得有半个西湖这么大,上头一根草还都不遮摆,我还不避开一脚往里踩的话,岂非不是瞎子就是蠢货了?”
刘氏:……
芳期往刘氏这边倾倾身:“我下回就算来,必然也等晏世子跟刘夫人没能力往陷井里填土的时候,对了,我或许可以提醒提醒沂国夫人,晏世子的手足兄弟不多,何必光想着坑害呢,想来沂国夫人总不至于教导晏世子跟同胞手足反目成仇,那就得留意,是不是晏世子误娶了长舌妇,夫人舌头虽不怎么灵活,煽风点火还是好使的。”
刘氏:!!!
芳期一路往国师府走,一路觉得忍俊不住,就越想要把今天的“战绩”跟晏迟好生分享了,晏迟一开怀,早早的和辛远声和好如初,那他肯定就越发开怀了,那天在无情楼上跟她话说当年的晏迟……
就像森冷冰封的一面寒湖,没有波涛汹涌的悲愤。
但让人心疼得很,比看多少撕心裂肺嚎啕大哭着的人更加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