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根本没有办法编造一个假惊悸,她只能可怜兮兮用求饶的眼神盯着晏迟。
“不能说?”晏迟眉头又蹙了起来。
芳期越慌了,想连她都能洞悉的事,晏迟肯定不会被蒙蔽,要是祖父包庇的人当真就是二叔,这件事早晚都会被晏迟察实,顿时犹豫起该不该说出来,然后替二叔求个情……可这情面晏国师绝对不会给,讲道理要是换作她,视如父亲的亲长一家遭受灭门之祸,也不可能原谅那些凶手。
“不能说就别说了。”晏迟收回手:“明日找付英要几丸安神静心的药,早晚各服一粒,连着三日后你至少不会食不甘味了,不过你那不能说的心事,终究是要靠自己抒解。”
晏迟听脉,其实也知道芳期这点子症状不打紧,她底子本就厚,心胸自来也豁达,烦难事应该可以自己想办法开释,要她自己没了办法,按这丫头的性情,早晚也会求他施以援手。
“是,是,是,其实我这身体根本没有大碍,精神不好,白昼多睡几觉就补回来了。”芳期忙道:“晏郎究竟射不射得中这覆藏啊?”
“是会票。”
芳期张大了嘴。
晏迟抛了抛他手里握着的铜钱,原来在芳期跑神的时候,他已经占了一卦。
这丫头今日该有大笔出账之事,这个时候都这样晚了,她除了偿还欠自己的五百金,哪里还能有别的大笔出账?
“你这是准备还钱给我了?看来韶永行的经营不错嘛,不过你不是打算要开韶永厨么?给出这么大笔钱,你还有资金?”晏迟没打开锦盒,他知道这么大小的锦盒其实装不下五百金的“巨款”。
“资金的事不用犯难了。”芳期好容易才合上嘴巴,看晏迟的目光充满了崇拜之情:“辛郎今日跟我说他想注资韶永厨,我才决定了立时偿还晏郎这笔钱。”
晏迟没说什么。
他心里清楚得很,辛远声根本没有闲情经营商事,过去也从没做过注资分红的投机事,偏偏对韶永厨有这么大的兴趣,摆明是不对事对人,那家伙迟钝的情智被点醒了,仕途跟情路这是打算同行双至啊,不过辛远声可没有近水楼台,且覃三娘心里,这个时候还被徐明溪给霸占着呢。
晏国师觉得自己的胜算肯定要比辛远声高。
他收了芳期的“还款”,从此就不再是这丫头的债主了,否则总有种拿着债据逼迫良家女子以身相许的怪异感。
晏迟的信心只维持到芳期生辰当日。
他居然目睹生辰宴上不仅只有他跟恩贞夫人,被芳期亲自邀请来的赵瑗之外,还有辛远声这么一位大出意料的客人!!!
生意上的伙伴有一起过生日的必要么?那覃三娘今日该邀请的客人可不仅就这几个了。
而且听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句的交谈,居然辛遥之还替覃三娘择雇了厨娘,听覃三娘的口吻,对那几个厨娘还极其认可,决定收她们做学生,那覃三娘这几个学生,能不是辛遥之的助攻?
辛遥之居然还替芳期准备了生辰礼!
是好些样珍贵的香料,他居然也探听得芳期有调配香药这项爱好,辛遥之这是把他多年节省下来的钱都用来追求窈窕淑女了么?这家伙迟钝的情智一当点醒,居然能这么积极进取的?!晏迟的黑眉压着冷眼,往芳期脸上一瞄。
丫头今天的气色恢复了不少,至少不是强打精神了,等等,她这是要敬辛遥之酒?
“你可别再喝十洲春了。”晏迟伸手就夺过了芳期的酒杯,放自己面前,又交待八月:“另拿一壶蔷薇露来。”
今天芳期作为寿星,晏迟便没要求她下厨,且酒菜的事居然是大国师亲自张罗的品类,他没料到辛远声会来,所以寻思着让芳期喝两坏十洲春也无妨,但现在他却不想让外男目睹芳期的醉态了,还理直气壮瞪了芳期一眼:“自己的酒量自己没点数?居然还敢拿着十洲春举杯子。”
芳期:我哪知道这是十洲春?不是晏郎你交待下人们拿上来的酒么?难道说今天我过生辰,晏郎本没打算允许我喝酒?啧啧,前几天还主动替我搭脉看诊关心我的身体呢,今天又显得这样不尽人情了。
八月没这么快把酒拿来,芳期就敬不了酒,只能看着晏迟冲辛远声举起杯子:“我先替今日的寿星敬遥之一杯吧。”
辛远声迟钝的情智没听出来这话里亲昵。
苏夫人却咂摸出一丝不同寻常的味道,看着晏迟先客人一步仰首饮尽杯中酒,唇角舒展神色莫测,似乎跟以往没什么不同,只他今日坐的那把椅子,分明却刻意挨近芳期的座椅,苏夫人心中更是有了猜疑,这时她就听赵瑗问:“三哥备了什么礼给阿期?”
“晏郎不用再备礼。”芳期直摆手:“这道芳华永驻,可是晏郎费了心思交待厨娘做的,虽然只是桃花樱子冻,这名儿却改得好,完全可以当作生辰礼了。”
确然晏国师今天已经费了心,大抵还是为了在阿瑗面前作态才显得如此的体贴,不过肯定没有另备生辰礼,她也应该体贴的让晏国师下台。
“生辰礼我准备了。”晏迟居然从腰上取下一个鹿皮小革囊,放桌上往芳期手边一推:“里头是枚千金印,你知道应该怎么使用吧?”
芳期当然知道,凭这枚印鉴,可以往会钱行竞现金锭,说是千金印,那就可以兑现一千金。
晏国师大手笔的生辰礼让她呆滞。
“怎么了,三娘可别说你最喜好的身外物不是真金白银。”晏迟一笑:“相邸千金的生辰我就送千金为礼,少于千金岂不是看不上岳家的门楣了?”
晏郎为了作态给真舍得下本!!!
芳期觉得就阿瑗在晏郎心目中的份量,这千金完全值得付出,所以她也是受之无愧。
芳期决定收了这千金,尽力做好阿瑗的红娘,挑战这一极大难度的任务。
晏迟生辰礼给了出手,就觉得心情总算是有点愉悦了:看看,要换成是辛遥之给出千金这样的大手笔,丫头肯定不敢收受,近水楼台确然有近水楼台的优势。辛遥之现在至多是生意伙伴,我才不稀罕做生意伙伴呢,要做就做财大气粗的假丈夫真知己,毕竟知己可比合伙人亲近多了。
午饭吃完,是苏夫人跟芳期母女谈心的时光,连赵瑗都没有打扰,晏迟跟辛远声当然另找了个地方说话。
“无端,你真打算弑君?”
晏迟突然听了这话,眉眼间顿时有若阴霾笼罩,有一刹那他几乎以为是芳期把这件极其机密的事透露给了辛远声知情,但也就是一转念,他醒悟过来自己这项关乎生死的计划连芳期都隐瞒着,唯一的知情人只有阿瑗,他心里就松快了,眉毛不再紧压眼睑,只回答简单的一个字。
“是。”
“晏无端你真是疯了!!!”
“疯了的是羿承钧。”
“你再冷静再三思,我知道你恨东平公无辜被冤害,我也承认官家无情无义且阴狠荒唐,可是官家毕竟是因私怨,在国事上……”
“在国事上他就不是罪魁祸首了?鄂将军是好时运,否则他便是又一个被害杀的忠良!遥之你懂军情,明危势,你难道不知道要是鄂将军遇害,襄阳军民寒心,不用过多久,辽人就必然能攻下襄阳,那时临安可还能安枕无忧?羿承钧若仅仅是求和,他不算昏庸,可他因为鄂将军与他意见不同,就想将自己的勇将亲手置于死地,在国事上他能称为明德么?”
“可他毕竟是君!!!”
“那又如何,我晏迟,从来不是羿承钧的臣子,我也自来不服儒家那套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约束,说实在我连弑父的事也不是干不出,弑君怎么了?羿承钧是生我了还是养我了,我杀他还会手软?”
辛远声其实知道自己无法阻止晏迟。
当年晏迟想暗杀黄氏,他都不能靠嘴巴说服,好在的是那时的晏迟身手不算十分了得,他跟境之两人联手可以武力阻止,即便是后来东平公谆谆教导,都没法彻底说服晏迟放弃以怨报怨。
东平公已经不在了。
羿承钧正是害杀东平公的凶手。
“无端,你想过万一失败你会连累多少人么?”
“不会有万一。”晏迟微微一笑:“我又不是想亲手弑君,倘若没个把我自己择得清清白白坐在百丈高壁上旁观的计划,只是打算一命换一命的话,你以为羿承钧还能活到今天?我有多少行刺他的机会?他的那些御前侍卫,哪里挡得住我致命一击?无非是我从来没打算跟他同归于尽罢了,我只要活着,不管是阿瑗还是别的什么人,只要我想护着,担保毫发无损。”
辛远声叹了口气。
“无端,我不认同你的行为,可我不会阻挠你,因为我也悲痛东平公一门的遭遇……”
“你的想法我明白。”晏迟转身,轻拍辛远声肩膀:“赵叔过去无数次让我跟你学,学你的胸襟和抱负,学着放下戾气和仇恨。所以我更加希望辛遥之你一直是赵叔认可的学生,我们可以不一样,但无论何时,我晏迟还当辛遥之是好知己。”
但愿有一天,你不会怨恨我。
因为我也许会让你的志向落空,辛遥之,如有那日,你应该不会再认我为你的知己了。
晏迟只笃定,无论辛遥之是否对我亮剑,晏迟都不会与你为敌。
至多是,一别两宽,再也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