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期这天来了金屋苑。
正逢高蓓声召集了好些姬人,首次行诗社,还请来了赵瑗评判,共有十好几个女子,择了牡丹亭,亭子里拼两张大方桌,上头摆着蜜饯、鲜果、花酿,又有笔墨纸砚跟计时的香钟,诗社的模样倒是有了。
芳期显然是个不速之客。
她挨着挨着把这些人都看了一遍,眼睛看着赵瑗:“赵姬今日倒是好兴致,只清早时我往渺一间去,也没听赵姬说过还有这样的雅事,你撇下我一人悄悄的来,倒忍心。”
当着外人的面,芳期不以“阿瑗”相称,但这时咬重了“赵姬”二字,且话说得也见轻挑,就更有不速之客的派头了。
“夫人日日来渺一间,不正是为了劝我莫再哀痛伤怀?我执迷多时,近来才算大彻大悟,阿郎这般待我,我还郁怀不解,岂不让阿郎误会我心存埋怨?我被误解不妨事,却不能让阿郎寒了心。”
芳期事先并没有跟赵瑗“串通”,但她这会儿子暗赞阿瑗与她果然心有灵犀。
高蓓声听两个这番对话,抿着笑不说话:覃芳期定然是中伤赵瑗哀悼东平公一家,实则是想逼着晏郎因为于心不忍替东平公复仇,这不是完全视晏郎的安危荣辱不顾?所以晏郎才对赵瑗心生不满,不耐烦去渺一间听她哭悼家人了,赵瑗这是完全意识到覃芳期的阴险了。
“赵姬能想开真是太好了。”芳期过去,亲亲热热的拉了赵瑗的手。
她是肯定不能在表面上同阿瑗剑拔弩张的,否则就会有那些野心不死的姬人打算对阿瑗落井下石取悦她了,横竖高蓓声已经上钩,吞了她的鱼饵,那么她发觉高蓓声“没中计”后改变策略也是合情合理,总归矛头剑尖得指着高氏。
“不过今日这诗会,一看就不是赵姬你牵的头,看择中这地方,挂着牡丹亭的牌匾,也确然是在牡丹丛中,但这季节又哪里有牡丹可赏呢?牡丹未开,哪能得好诗?”芳期手拉着阿瑗,眼睛却看向高蓓声。
高蓓声当然明白金屋苑里的风吹草动瞒不过芳期的耳目。
她今日召行这场诗会,目的就是引来芳期“砸场子”的。
“夫人有所不知,妾今日这场诗会是以盼候为题,自古写牡丹的诗词不知凡多,更不缺佳句,对赵娘子而言虽说出新不难,但我们却就难免力有不逮了,所以妾才拟盼候为题,咏的不仅是牡丹,咏的更是盼候花开时节动京城的情思。”高蓓声微微一笑:“妾不敢惊动夫人,但夫人今日既来了,要是有雅兴,不如先写一首诗,我们早前虽然已经限了韵,只是……夫人当然可以不依我们的限韵。”
让芳期先写诗,就是让她抛砖引玉,偏偏芳期连砖都抛不出来了,她只会背诗不会写诗。
“我不是来写诗的,是来找人对局的,怎知到吴姬的居所,一问才听说她来了牡丹亭。”芳期往过走了几步,更明显的盯着高蓓声打量,半晌才是一笑:“高小娘要是今后能就在金屋苑里吟诗作赋,真培养几分兰心蕙性,这是你自己的福份。”
高蓓声重重咽下一口气,维持微笑:“赵娘子兰心蕙性,妾身仰慕非常,但求赵娘子不弃妾身粗鄙,相处日久,总能沾染几分尔雅温文。”
在场的姬人许多双眼睛都在说“哑语”,她们无疑是看出了国师夫人跟高小娘居然都在争着笼络赵瑗,不是说阿郎已经许久都未曾涉足渺一间了么?怎地赵姬仍然炙手可热?姬人们怎么想不通这其中的机窍,但她们倒也觉得这是情理之中。
嗐,要是她们能洞悉国师府里的人事,至于这么久连阿郎的一个眼角梢都争取不到么?
“高小娘想多了。”芳期不说绵软话,她高挑了眉,努力让自己笑得飞扬跋扈:“近墨者一定黑,近朱者却未必赤,尤其是揣着一肚子墨汁的人,就是跳进胭脂池里也染不红黑肝肠,我刚才那话可不是让你学赵娘子,是警告你先把肚子里的墨汁给吐干净了。”
高蓓声的墨汁就直接画在了脸上。
“好了,我不拦着高小娘你吐墨汁了,吴姬,跟我换一处对局吧。”
吴姬很委屈地看了高蓓声一眼,高蓓声只顾着气辱,没接收到吴姬的憋屈。牡丹亭里的气氛在芳期走后都有一段没缓和过来,反倒是因为又两人找了个稀奇古怪一听就是胡谄的借口告辞后,越发变得诡异了。庆幸还有一个姬人,噗嗤笑出声:“罢了罢了,夫人也该摆摆威风,否则这么处心积虑的管着金屋苑还有什么意趣?难不成夫人还真相信话本子里的事,指望有朝一日阿郎能把咱们尽都遣散了,光留着她一个长相厮守不成?趁得势时不使威风,日后失势了可不悔之不及?”
“夫人就这脾性,我也确然不该为这两句指谪损了诸位的雅兴。”高蓓声才算是缓过劲来。
那姬人就赶忙煽风点火:“只要赵娘子还在牡丹亭,我们的兴致是怎么都不会扫没的,我只可怜阿吴,被夫人迫着去对局,她早前几乎没有沮丧得哭出来。”
“我原本看吴姬确有几分文才,想着她跟赵娘子或许投缘也不定,但现在看来,多半是害了她。”高蓓声长长一叹:“但愿夫人今日不会过于为难吴姬吧,吴姬心性正,从不肯在对局时假意虚让的,只除了棋弈这一件,别的事上她从不跟人争锋,满金屋苑的人,都知道吴姬与人为善……”
“诗会还能进行么?”赵瑗不听这些人的喋喋不休,她拾笔:“夫人不擅文墨,今日就由我来先写一首,你们先行评判,看我有没有资格做为今日的判官吧。”
高蓓声从这话大实话里听出的是赵瑗对芳期的鄙辱。
芳期却认认真真在跟吴姬对局,结果三局连败,她才让撤了棋盘。
“你一阵间,可知怎么跟高氏讲?”芳期一边看吴姬点茶,一边说。
“当然被夫人为难了一番,还告诫妾身良禽择木而栖。”
“怎么我要想笼络你的话,不该先给你甜枣,哪有先给巴掌的?”
“夫人哪里用笼络妾身这等金屋苑的连阿郎眼角梢都难争一顾的人,以为给一巴掌妾身就该识趣了,尤其是在高小娘的眼中,夫人要给妾身甜枣,根本就不符情理,高小娘就该怀疑妾身的话了。”
芳期觉得吴姬是个聪明人,按她自己的想法行事至少不会让高蓓声发觉破绽,只是嘛……
“你的说法太符合常理,不能满足高氏的虚荣心,她不会怀疑你,你却也难迅速跟她熟络,高氏那人最自诩的就是她的出身,她把她自己认定是名门之后,以为名门之后就理所当然拥有了高人一等的智慧,而且会让没有良好出身的人趋之若骛,你要是能证实她的确高人一等,且让她笃信能够洞谙你的想法,完全可摆布驾驭你,她才会视你如心腹。”
吴姬听明白了芳期的话,但一时想不到应当怎么达到这样的效果,芳期就干脆教给了她另一番说辞。
又问吴姬:“你帮我做成了这件事,可需要我替你做什么?”
这一问又把吴姬给难住了。
半晌才道:“妾只想一直在金屋苑平平静静的生活。”
芳期想她自己这国师夫人指不定哪天都会和离,哪保得住吴姬一直在金屋苑平平静静的生活?这个承诺她没法给。
“寄人篱下,怎么求一生平静?吴姬如果想着自力更生的话,我倒是能提供你一个机会。”
“妾所学,无非取悦之事,不过妾着实不愿再以风尘之伎谋生。”
“我的生母,过去也流落风尘,说到取悦二字,又怎限伎人取悦欢客?雇工取悦雇主,商贾取悦客人,便是名门闺秀,嫁人后同样得取悦公婆丈夫,还有朝廷官员,也多是取悦权贵天家之徒。所以技能其实没有贵贱之别,差异是怎样的营生才能稳定。你可愿跟我阿母学习打理商行,你的伎艺,可以尝试与商贾交道。”
吴姬根本不曾犹豫:“如若妾有那侥幸跟恩贞夫人学本事,自然求之不得,妾多谢夫人成全。”
芳期想或许她的韶永厨今后可以交给女掌柜。
等芳期回了清欢里,吴姬立时就往牡丹亭去,诗会已经散了,赵瑗并没答应高蓓声一再“留饭”的请求,吴姬把沮丧之情直接摆在了脸上,高蓓声也不是不扫兴的,她刚才心里头还在猜测:覃氏这日日往渺一间去,俨然虽暗地里对赵氏使了绊子,表面上却不肯跟赵氏翻脸的,赵氏呢,虽识穿了覃氏的真面貌,不过覃氏这求和的态度一摆出来,她心里又再度量利害了。
情况有点不大妙,高蓓声觉得自己好像落到进退两难的地步。
这时又听吴姬一副浮夸的口吻:“夫人今日不知怎么的,对妾客气得让妾受宠若惊,虽说对局下来,连三盘都没占上风,可完全不像过去那般拉着脸起身就走了,还说她改日在清欢里下厨,请妾身去尝尝她的手艺,好让妾身也能指点一下棋艺。
只妾身琢磨着,夫人这是哄着妾身呢,便是真请妾身去清欢里,肯定也是挑阿郎外出的时候,妾身信不过夫人,还是相信娘子才能言出无悔,妾身着实惋惜今天好容易与赵娘子有了结识的机缘,偏偏又被夫人给叫走了,要万一赵娘子误解了妾身心向着夫人……“
高蓓声冷冷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