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其实跟高仁宽并没有常来常往,便是那一次举荐高仁宽任太学丞,他实则都没有亲自开口,只是当某个官员试探他的口风时,他表示与高仁宽确有一面之缘,当高仁宽来了临安,回回往国师府他都没有拒之门外,如高仁宽的乔迁之喜,帖子送来了,晏国师也去送了礼喝了场酒。
就这样高仁宽就敢利用他的名号谋职权了。
晏迟这还是第一次主动拜访高仁宽,并且还带着家眷,但今天并不是休沐日,按理高仁宽应当在礼部衙堂当值,不过大卫的官员尤其是高官,并不受严格的考勤制度限束,往往清要官员,自诩的是人不在衙堂坐值,不过事务都能处办得井井有条,高仁宽刚刚才被授任判礼部事一职,就觉得自己应当循从清要的架势。
他唯一心忧的,无非晏迟待他仿佛还不够热情。
所以这天该上班的人没上班,非但他没上班还请了好些个僚属一同旷工,高仁宽在家里设茶置酒,说是要跟僚属们探讨何为人生真谛,一堆尸位素餐的官员正在附庸风雅,就听说晏国师携眷拜访一事,高仁宽的茶盏里顿时有如斟入了鸡血,明明兴奋得整个人都在发抖,却拿着长辈的架子不肯相迎,只笑道一句:“无端啊,还真是客气。”
他慢条斯理喝口“鸡血”,眉飞色舞的跟僚属们解释:“我们今日只为清谈,老夫并不是大宴宾客,故而就没给无端下帖子,不曾想他还是听闻了。”
众人全都附和,心里刻下一道晏国师果然敬重高大夫的深刻印象。
又说高仁宽的夫人谢氏,听闻晏迟是“携眷拜访”,正想问仔细些,哪料到儿媳曲氏就自然而然以为“携眷”的这个“眷”必定是高蓓声了,激动得拔脚就往二门处相迎,谢氏也就被曲氏误导了,当听另一个儿媳拈酸含醋的说什么“哪有当娘的去迎女儿的道理”时,她还蹙起了严厉的眉头。
“蓓儿为了家里受多少委屈,你们也该心知肚明,理解些大妇牵挂蓓儿的慈母心肠。”
谢氏活到这把岁数,还不像王老夫人似的养尊处优,腿脚已经大是不灵便了,不过也拄着她自从来了临安才专门换的一根檀香木鸠头拐,率领着一帮子媳孙媳,没去二门口,就在自己居院门口翘首相待,这么在的阵势结果迎来的是芳期。
当然,晏迟才不急着去跟高仁宽的清谈添光加彩呢,他也陪着芳期“直捣”高家的后宅。
谢氏没见着自己的孙女,自然也不好直接问,只笑着跟晏迟、芳期寒喧。
“老夫人腿脚不灵便,何必专程来迎?这样的守礼,日后我倒是不敢再来打扰了。”芳期明白晏迟的意思,没必要对高家人过于亲近,她也就端足了国师夫人的架子显示位尊者对位位卑者的恩顾。
大家虽说都是官眷,有夫人的诰命,但芳期这个国师夫人可是贵同亲王妃,她其实当得起高家女眷的恭迎。
然而在谢氏等人看来,芳期是晚辈,这架子摆得就有点欺负人了。
偏晏迟还像弄不懂这些女眷之间的花花心肠一般,来一句:“夫人也太小看谢老夫人了,老夫人年事虽高,但经四川至临安这一程路都能顺利平安,足见老当益助,慢说这几步路,便是迎出二里地去,也不会觉得疲累。”
高家女眷:……
近幸就是近幸,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太不知礼节了,难怪沂国公府遭遇灭门之难,晏国师居然还跟无事人似的,当真不替尊长服制,唉,晏国师多得还有高家一门助益啊,要不然早晚有一天,会受世族仕林的口诛笔伐。
不过甭管她们心里有多么小看晏迟,多么气愤芳期的目中无人,这个时候却丝毫都不敢显露出来,谢氏居然还道:“老身真是无颜见夫人啊,家门不幸,出了个逆女,听说她屡屡冒犯夫人,老身着实是……”
“知道了,高小娘的言行与高公、老夫人无关,我连曲娘子都不埋怨呢,也请诸位放心,高小娘在国师府,我会代诸位好好教管她的。”
高家女眷:……
晏迟轻咳一声:“夫人真是心无城府,没听出来老夫人言外之意,实则还是希望夫人多包容高氏,唉,老夫人莫怪啊,我家夫人是有什么说什么的心性。”
芳期连忙“哦”了一声,才笑道:“老夫人勿怪,我最听不来这些曲曲绕绕的话,老夫人放心吧,高小娘经我管教已经意识到过错,最近没再触犯家规,我不会专与高小娘为难的,毕竟……她跟金屋苑别的姬人不一样,本是出身名门,虽心术不正,身份到底要高一等的,吃穿用度其实都有别于姬人们,保管她不会再觉得委屈。”
曲氏心里差点没压住怒火。
她的女儿,当然跟那些姬妾不一样,覃氏凭什么管教她的女儿?!吃穿用度都要靠覃氏才能区别于人……覃氏居然还敢说蓓儿不委屈?!
“高公呢?难道今日不在家?我来前来特意打听了,高公今日上完朝,就没往礼部衙堂去啊。”晏迟适时阻止了曲氏发火,他可不耐烦作态到把高蓓声区别对待的程度。
谢氏深深吸了口气,才维持住和颜悦色:“部执今日与多位同僚共识在参悟学理,国师既然……”
“那我是来得不巧了。”晏迟微笑道:“本想着内子还未见过高公,今日才来拜访,怎知高公偏不得空。”
刚才曲氏的态度触怒了他,他现在不打算给高仁宽添光加彩了。
谢氏立即改了口吻:“国师伉俪是贵客,部执当然不能怠慢。”
这下子得把高仁宽这老骨头都折腾回内宅见芳期了,晏迟这才觉得略微满意,等他们在高家白吃白喝蹭了顿饭,回去时居然还抱怨上了:“覃宰执可真是个厚道人啊,就算要舍一所别苑给高仁宽安家,也犯不着舍这么处别苑啊,我瞧里头的布置格局,不是出于庸常人设造,十有八九就是他老人家的手笔,要搁我,是怎么也无法容忍自己设造的居宅,被这等无耻下流之徒玷辱的。”
芳期开始时没搭腔,她着实觉得晏迟弃了那匹神气威武的乌骓马,跟她挤在车厢里喋喋不休抱怨高仁宽占了她家祖父的便宜这件事相当离奇,是的,晏迟对高仁宽的厌恨比山高比海深那是理所当然,可晏国师表达厌恨的方式不从来是把人玩弄得差不多后再刺出一把夺命剑么?啥时候变成了背人面嚼舌的方式?在她看来高仁宽跟丁九山之流差不离,没恶心出什么新花样啊?
“高仁宽的虚伪嘴脸你总算领略了吧?占了你家这么大的便宜,话里言间的居然还鄙夷你家祖父没真本事,是吃岳家靠岳家的穷酸,自诩高家才是名门大族,洋洋自得他是老骥伏枥,什么名门大族,寒酸得连个好厨娘都请不起,高家厨子的手艺居然连辛遥之都不如,今天那餐饭,白白浪费了这么多好食材,用了你的辣椒吧,做出来的东西简直不配辣椒的市价。”
听晏迟提到菜肴,芳期就有点忍不住了:“辣椒也不是什么菜都适合加的,高家的厨子把上好的沙鱼缕加入老山参炖汤,却加上干辣椒在汤里……这真是暴殄天物。”
“暴发户的作风呗,把山珍海味贵重食材一锅乱炖。”晏迟冷哼一声:“最让我作呕的是哪有人自己说自己高风亮节的?满口功名利禄都是身外之物,年纪一大把了还靠人脉得要职,你祖父曾经可是高中金榜的探花郎,靠的是才华才得获岳家的赏识,高仁宽靠什么?靠死皮赖脸送孙女给人做妾,我连他那孙女都嫌弃得很,他居然背地里靠我的人脉谋利。”
这种行为就好比硬要以身相许报人之恩,以身相许后悄悄的偷恩人的钱财然后还自榜知恩图报,简直把别人当傻子糊弄呢。
“不是晏郎有意让高仁宽误解的么?”芳期笑道。
晏迟也笑了:“我故意给他甜枣,让他吃惯了甜头后突然再换黄莲,他就会惊恐再也没有甜枣可吃,到那时候,高仁宽就会自乱阵脚败露出他的罪行了,他为何要害赵叔,又是怎么害的赵叔,等察明这件事摸出那颗被你祖父挖坑藏起来的瓜……”
接下来的事晏迟没说,但芳期肯定知道高仁宽的下场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只但愿被祖父挖坑藏起来的瓜不是二叔,那么她与晏迟之间就不会产生冲突矛盾。
两人到家,晏迟才说起了他这段时间操办的那件身后事。
晏永犯的是附逆大罪,别说他和黄氏的尸身只能弃于乱葬岗,连晏竣的尸首都被掘出,这是死后追刑,相当于皇帝把晏永一家从晏氏族系中勾销,贬为罪庶,他们从此不再享有贵族的特权,甚至连平民百姓的权利都不具备,也就类似于死无葬身之地了。
梅薇裳是在刑场众目睽睽之下自尽,且她跟晏竑有婚约,她和她的家人还曾与晏永共居,若不是晏迟求情,梅仁行一家其实是会受到诛连的,绝无可能丁点罪责不受,当然,晏迟之所以能为梅家人求情,关键原因也是皇帝察明了梅夫人乃被晏永、黄氏合谋所害,且晏迟早就知道真相。
晏迟才有资格担保梅仁行一家未犯附逆的罪行。
梅薇裳殉情,梅仁行得知消息后非但不给替女儿操办丧事,他甚至立时带着冼氏母子逃之夭夭,梅薇裳不是罪徒,据律法,她的遗体应当由亲戚族人收殓,不会被弃乱葬坑。
晏迟为了让芳期觉得好过些,他再次为晏竑求情,希望皇帝允许他收殓晏竑的尸骨,与表妹合葬,这件事因为司马修阻止颇为奔折,晏迟磨了许多日终于才赢得了皇帝的开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