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击鞠这门技艺,晏迟觉得他的确应该多听芳期的“教诲”,虽说明知常映忽然提起有人买宅子这件事的背后肯定有让他暴跳如雷的原因,但他今天心情愉快,就不追究那个笨丫头捅了什么篓子了。
不过回去得跟徐娘提一提,是该留心给常映找个媳妇……不是,找个夫婿了,省得笨丫头雌雄不辨,成天就想着取悦国师夫人,他家夫人大可能还想着独身呢,不能再被常映往歪里带,要不就撮合付英娶了常映?恩,他们两个也算青梅竹马,绝对不是盲婚哑嫁。
晏迟一边乱点鸳鸯谱,一边听教。
这餐饭就吃得十分久,好像没个散场的时候似的。
直到黑沉沉的天空被一道雪白的闪电划亮,“轰”地一声雷响。
芳期吓了一跳:“没出伏居然要下雨了?”
“不奇怪,突来骤雨,况怕得下一夜,不过天亮后仍然还是炎热。”对于天气,晏大国师了如指掌,他是真的早看出来今晚会变天。
“那还是早些安置吧,今晚一夜雨,肯定适合睡眠。”芳期在初初的一惊后,心情倒变愉快了,天气炎热不利睡眠,她是真好些个晚上都被热得睡不好觉了。
可她起身了,见晏迟却纹丝不动。
“怎么了?晏郎莫非还想饮酒?”
说完就发觉晏迟的额角疑似挂着一粒汗珠。
晏迟的膝盖痛。
而且痛了已经有一阵了,这时听连声雷响,见狂风大作,他越觉得膝盖痛得站都站不起来。
“无事”二字已经到了嘴边,但又被晏迟咽回去了,他确然不愿在闲人面前示弱,可芳期是闲人么?示弱也是进取的一种方式,而且应当特别有用,这场“攻心战”他既然已下必胜的决心,嘿嘿,自然就该不择手段的了,慢说现在真是膝盖疼,便是不疼也该装疼。
“你先安置吧。”晏迟微微蹙着眉头,手掌扶着膝盖,脸上毫不掩示痛楚之色。
芳期看看骤雨将来的情境,又看看晏迟的膝盖,恍然大悟。
“哎呀!晏郎腿疾未愈,根本不应下水吧?你今天还教我凫水教了这么久?”芳期的愧疚心登即上涨,她不应该忽视晏迟的旧疾的,晏迟那回说让她学凫水,下意识就指定让常映教她,可不是明知他的疾症不宜在冷水里浸久。
晏迟见芳期上前扶他,也试着想站起来,刚把膝盖一直就觉胀痛难忍,额头上冷汗渗出一大片,他摆了摆手:“让人推四轮车来,我怕是走不回寝卧了。”
芳期知道这家伙有多么好强,大冷天的明知有腿疾却不肯用汤婆子,只愿意在有地热的屋子里呆着,不到万不得已,更是不愿借助四轮车,他现在说走不回去,定是膝盖的疼痛已经难以忍受了。
晏迟见芳期慌乱,又自责又担心,他胸腔里暖烘烘的,虽说并未减轻膝盖骨的胀痛感,倒还是有精神安慰这位手足无措的小女人:“不关你的事,我要是真不能凫水,又是怎么学会这技能的呢?我的腿疾不是因为凫水发作,天气突变才是诱因。”
“晏郎明明看出今天天气会突变,就不该下水!!!”
“所以我说不关你的事啊,明明是我自找的,你不需内疚。”
不晓得是不是因为又喝多了酒,芳期觉得眼睛酸酸涨涨的有点想哭。
哪里是天气骤变的诱因,过去突然刮风下雨的也没见他膝盖痛得这么厉害,都没站直就冷汗如雨,明明就是今日在湖水里浸得太久,又兼天气骤变的缘故,说到底都是为了教她凫水,晏迟你傻不傻啊,凫水哪天教不能教,又不用你亲自教我才能学会,你这么聪明的人,干什么要莫名其妙找罪受。
常映跟胡椒火速把四轮车抬了过来,两个丫鬟现在都不敢说话,因为她们知道阿郎腿疾发作时脾气格外焦躁。
邬娘子看这情形也差点哭了,她哪知道晏国师的腿疾这么严重啊,要是知道,她哪里敢出那计策,这下好……别不会弄巧成拙了吧?
晏迟看着众人:……
他扶着额头:“我就是腿疼,又不是临终了,你们犯得着这么悲伤么?真要哭,今天一人给我哭满两桶眼泪来,当然,夫人除外,夫人只用监督就好了。”
常映惊奇地瞪着自家主人,她的耳朵没坏吧?阿郎这真是在打趣她们?不,阿郎在打趣她们的同时取悦夫人?这真是那个冷冰冰凶巴巴的阿郎?
“常映、胡椒,你们过来扶我,夫人那力气扶不住,去忧准备热水,罢愁叫付英进来给我施针,唉,真是的,徐娘跟白妪都没跟来,你们就都不会干活了,非得要我一个个的嘱咐,好在我得的是腿疾不是嘴疾。”
晏迟生凭第一次发愁啊,如果不娶个贤妻,万一要哪天他真得个急病不治身亡了,岂不是还得等徐娘、白妪来替他治丧?这几个丫鬟平日里看着还行,关键时候一个都靠不住!过去的他究竟怎么会以为大丈夫娶不娶妻都不要紧的?
芳期见自己什么都帮不上手,只好跟个罪人似的低着脑袋跟着去晏迟的寝卧,帮着除履的事她还是能干的,等接过汤婆子放进被褥里,又扎着手不知所措了,晏迟又安慰她:“不碍事,等付英来施了针,熏上安神香我睡一晚就好了,夫人要仍过意不去,在我睡着前就陪我说会儿子话吧,我现在想起来,那一回在覃相邸腿疾发作,是多得夫人照顾我才能得一晚安眠。”
等付英来,替晏迟挽起裤管,芳期看着他的膝头不由倒抽一股凉气。
一双膝盖红肿得近乎扭曲。
“老毛病了,施了针肿胀就会消褪,平时可不总这么恶心。”晏迟居然还有闲心嫌弃他自个儿。
付英并不是医生,施完针后也没有任何医嘱,晏迟还让仆婢都去外头候着,单留下个不知所措心情十分复杂的芳期来,拍拍床沿,让她坐上头负责“摧眠”。
“晏永真是死不足惜。”芳期咬牙切齿道。
“他都死了,骂他他也听不见。”晏迟笑,他现在只能仰躺着,歪着脖了才能看见芳期的脸,他觉得老歪着脖子既刻意又滑稽,干脆不看芳期,横竖他现在就算不看她的脸,脑海里也能临摩出那张容颜:“其实我去死牢里见过黄氏,她扑上前抓着栅栏冲我破口大骂,开始还骂我嫁祸陷害她,是弑父的恶贼,后来就说后悔当初没把我干脆弄死。”
“这毒妇,临死尚不知悔改。”
“她越骂我越恨我我就越痛快,我等她嗓子哑得骂都骂不出来了,才去看晏永,难怪他们两个是夫妻呢,连骂我的话都如出一辄,我就说晏永,你现在悔不当初吧?但一切都是注定的,谁让你爱慕的人是黄氏呢?黄氏的毛病就是什么便宜都想占尽喽,你想豁出去斩草除根永绝后患,但黄氏担心到手的钱财只能还给梅氏族人,又担心别人会诽议她是恶毒继母。
黄氏想把所有的罪责都推给我母亲,她像朵干干净净的白莲花,她享受的不仅仅是沂国夫人的名位,她还想让世人都羡慕她,赞她善良,羡她守得云开见月明,只有这样她才能抹消屈为妾侧的屈辱。
我跟晏永说,你要么什么人都别怪,若要怪只能怪你自己眼瞎了,偏爱慕上这么个自大愚蠢的女人,留下我这个祸患来收割你们的人头。”
晏迟闭着眼:“我最庆幸的事,就是我的毒能被解,腿也能被钟离师治好,那时我就想活该老天要让晏永亡呢。所以过去每一次腿疾都发作我都会躁怒,恨不得立即启动计划把晏永灭门,但现在腿再怎么疼,我的心情却能平静了。
今后也不想再提起这两个恶心的人,这就当最后一次吧。”
他不再说话,闭着眼睛感受室内渐渐浓郁的安神香,膝骨仍然胀痛,那是晏永留给他的,无药可以根治的固疾,不过他不会再受这胀痛的困扰,他其实早不因晏永留给他的病痛受损了,现在连躁怒都已摆脱。
黑暗里他能听见芳期的呼息,也能感应她并不是那么贴近的体温,他当然也能听见突降的暴雨在天地间喧闹,轰隆隆的雷响,但这个夜晚给他的体会是平静的,甚至是安寂的。
他其实有点忍不住想动一动手,只要稍稍动一动就能触碰另一只手。
可今晚收获的,大抵也只能是同情吧。
这他仿佛已经收获得足够多。
晏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着的。
芳期一直留意着晏迟的眉心,看很久都没见蹙敛,她又留心听他的呼息,缓长而平静,只慢慢的额头上似有汗迹渗出,她犹豫着用手指试了试他的额头,不烫手,但也有些发热,该是这三伏的天气身上捂着床加了汤婆子的厚被子,肯定会嫌热。
但晏迟肯定睡着了,无知无觉般。
腰以下膝腿部位是肯定需要热被子捂着的,芳期迟疑着应不应该将被子再往下挪移,晏迟寻常那样挑剔,捂出满身的热汗他肯定没法睡舒坦,脑子里刚有这想法手就已经够了过去,轻轻将被子掀移。
便是膝骨疼成那样,晏国师刚才还让丫鬟们替他换了件干净的中衣。
干干净净的白色中衣,衿领系得仍然工整,他的手也规规矩矩交叠着,这人性情虽不羁,睡姿却端正,瞧睡着了那十指还像揖礼时一般,芳期觉得她几乎没怎么见过晏迟规规矩矩冲什么人行过礼。
这一看就把那交叠的指掌看得有些久,很修长,像美玉的色质,骨节分明却不粗突,跟他飞扬跋扈的性情其实不怎么搭,但跟俊美的容貌显然又是般配的。
芳期莫名其妙看着那指掌微微笑了一下。
她忽然就感觉腹部一阵奇异的暖意,水流一般轻漾着。
想到的是今日午后、下昼,这指掌正是贴着她的小腹,就把她整个人托起来在水里凫游。
当时不觉暧昧,现在却让她身上也跟捂了床厚被子似的,躁热得慌。
芳期整个人就从床沿上跳了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