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的光晕里,晏迟似半闭着眼,视线被灯烛所不能触及的帐顶压抑着,眼底一如幽险的漩涡,当他的脑子里琢磨的是夺人性命的阴谋诡计,遍布森冷的骨血就不会再有半寸温柔,可他现在,至少有一只指掌是留存着暖意的,且能感觉到另一只指掌温柔的牵绊。
心上某个地方,未被阴森侵袭。
“我得加快周全自取灭亡的速度,关键就是要让他先忽略达到周太后议决政事这个小目标,让他发现一个天赐良机并善加利用就能直接逼迫羿栩退位,那就必须得用非常手段,比如,让周全确信羿栩根本不可能再有子嗣。”
芳期眼中一亮:“那就让周全知道羿栩原来有龙阳之好呗。”
“是得让他知道这件事,但仅仅知道这件事还远远不够。羿栩过去小心翼翼,隐瞒他有这癖好,是因羿承钧还活着,他要谋储就不能传出些微劣迹,羿承钧尤其重视子嗣,可羿栩当时妻妾俱全却膝下空空,如果再被羿承钧知道他好男风,肯定不可能立他为储。
但现在呢?羿承钧已经死了,羿栩已经坐上了帝位,当然他好男风的事传扬出去是件麻烦,不过并不算什么致命的祸殃,从古至今,好男风的君王不在少数,但并不妨碍宗庙的传承社稷国祚的延续,而且就算周全知道了羿栩好男风,这件事其实他同样不可能抓住证凿,更别说以此为由头,质疑羿栩没有资格为一国之君了。”
芳期细想想,也确实是这个道理。
“我的计划就是,把羿栩好男风与社稷危亡紧密联系起来,引诱周全好生利用,如此一来羿栩就会立时启行斩除太后党的计划,周全仓促起事,根本就没有成算,他必败无疑。”晏迟停了停,才道:“首先就是要证实羿栩的断袖之交,到底是不是周途疏,这件事其实我的钓饵已经抛下去了,证实只差最后一步,需要夫人配合。”
“让我怎么配合?”芳期很积极。
晏迟心中那没被阴森笼罩的地方,就又扩增了几分,他干脆细述:“龚大娘不是敬仰南楼故人么?我手头正好有幅南楼故人的真迹,且我曾经怀疑过周途疏,虽说一度打消了怀疑,不过还是安排下了人手与他接触,通过这个人手,我已经把南楼故人的真迹交给了周途疏,如果这幅画现在为龚大娘所得……”
芳期恍然大悟:“那就可以肯定周途疏心目当中,龚大娘是占相当重要的地位,不管晏郎那些推断,诸如龚大娘的生母是否周氏,诸如周氏是否兰陵周被掳掠的女儿,但至少确定了周途疏和龚佑之间必有联系,周途疏肯定就是那个让镇江侯府鸡犬升天的人。”
“我当然会着人盯着周途疏,但并没发现他跟龚佑往来,那如果我的钓饵为龚大娘所得,周途疏肯定又是通过了羿栩之手,借助龚贵妃赏赐,只能是这样我才完全察不到蛛丝马迹。周途疏要不是龚大娘的兄长,他对个闺秀如此关爱,哪里敢让羿栩知道?”
芳期颔首,觉得果然只要求证了“钓饵”花落谁家,晏迟那番推断十之八九就是真相。
她更加用心听了自己应当如何配合。
晏迟说了,忽然一笑:“夫人的计划环环相扣,真是天衣无缝啊,果然是我的贤内助。”
芳期:……
她抬起一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明明都是这家伙的计划,她根本连绵薄之力都没尽到,算哪门子的建树,哪门子的功臣?晏国师这甜言蜜语说得不要太明显。
“辛苦夫人了,早些睡吧。”晏迟侧翻了身,把人搂进怀里,闭上眼。
这些天困扰他的难题并没有解开,但清楚的是他从来没想过退回到不曾动情的过去,他的决定是,当感知芳期已经迈过她的界限后,自己却暂时停顿脚步,不再牵引着她急速往前走,因为有些事情,他是有欺瞒的。
有一天芳期会知道。
她的世界依然会割裂,在他和其余重要的人之间抉择,如果选择依然和他向前,就必和她所有的过去分道扬镳,无法两全,而且她无论怎么选择,都是会痛苦的吧。
很抱歉,但我依然无法就此放弃你。
我们现在就暂时向前再走一段吧,这样的话,哪怕就算某天你作选择时,我会多一分胜算。
哪怕你最终的选择是和我决裂……
我也将积攒更多的美好回忆,那时不能再见了,一个人喝闷酒的时候,脑子里不会显得过于空荡。
有一天我会白发苍苍,但回忆着这一段有你相伴的岁月,觉得人生至少曾经充实。
——
芳期第二天就开始斗志昂扬的执行晏迟安排的任务,自己都能感觉比执行系统任务时积极进取得完全不能相提并论,哪怕晏迟的任务并没有任何奖励……奖励什么的值得在意么?她在意的是可以出力,那个人是晏迟啊,换小壹的话说她现在无疑就是个晏国师的脑残粉,只求奉献不求回报。
于是乎龚大娘这天就收到了芳期的邀帖。
措辞非常直白,一点都不文雅,就是请龚大娘下昼来国师府一趟,她准备了一个惊喜。
龚大娘有些不想理会这个帖子。
可龚夫人当然不容龚大娘不理会,看一眼龚大娘,眼光有点冷:“途儿哪怕是得官家信重,但他哪里能胜过了晏国师?真要是了不得的功臣,如今职差就不仅是个起居舍人了,所以你能获覃夫人青睐,这是你的幸运,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呢,哪怕是为了途儿的未来呢,你也得珍惜这份幸运。”
“近幸之臣,往往登高跌重,晏国师未及而立便如此显赫,或许是好景不长。”龚大娘说这话是带着笑的。
龚夫人心里一阵泛呕,黄毛丫头这分明是在讽刺她眼光短浅。
但这回连龚佑都不赞同龚大娘。
“晏国师确然深得官家倚重,我们先不考虑他日后是否会失势,眼下却是必须交好不能结仇的,覃夫人是晏国师的正妻,而且跟晏国师琴瑟和谐,我虽不至于因为这个强迫你献媚于覃夫人,但则既是覃夫人主动想与你亲近,多少都还是得应酬的。”
龚大娘这才不说什么了。
她往国师府去,却听说芳期准备的惊喜竟然是幅南楼故人的真迹,龚大娘顿时觉得两眼放光,深感不虚此行,哪里知道一看那画卷……
连摹本都不是,就是个赝品。
龚大娘的内心充满了鄙夷:“夫人这画是从哪里得来的?”
“我昨日回太师府,见家父的书房悬挂着这幅画作,一看印鉴,竟然是南楼故人!赶紧的求了家父暂借我几日,心想的是一来给小娘子你赏看,再则小娘子既擅画,不如临摹一幅……两幅,咱们各得一幅,悬挂着时时欣赏。”
龚大娘一听这话,内心更加充满了鄙夷。
“南楼故人的真迹传世极少,况怕覃公并未见过,所以才把这幅赝品当成了真迹,夫人定是太过惊喜,没有细细鉴看,方才没察觉。”龚大娘觉得自己这样说已经够给芳期留面子了。
芳期却反而质疑:“这怎么能是赝品?家父虽说并不擅画,但也不至于连赝品都看不出吧,好歹家父也算见多识广呢,莫不是……小娘子你看走了眼?”
芳期黑起自己老爹来一点没有心理负担。
她当然知道这是赝品,她是有意激怒龚大娘。
这孩子真是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不过也真是够高傲的,激怒不难,但也别想着能把她激怒得口吐恶言,倒不是说孩子这点年岁就深怀城府,而是确然有足够的修养,还算能照顾他人的感受。
不过,应当受不了他人,尤其是根本看不上眼的他人的质疑。
“我手头正好有一幅南楼故人的真迹,等改日,夫人一看便知差别。”
“不用改日了,就趁今日吧,我送小娘子返家,正好能开眼界。”芳期满脸的不服气。
龚大娘看在眼中,极不耐烦地道一声“好”。
芳期哪里会评鉴画作的真伪,但她已经听晏迟详细说过了“钓饵”长什么样,关键的细节,当龚大娘真把那幅真迹一展示,芳期笃定了,眼前所见正是“钓饵”!!!
原本应当在周途疏手上的古画,真落到了龚大娘的手里。
晏迟其实不用再怀疑自己的推断,但因为在他接下来的计划中,羿栩身边那位神秘莫测的断袖之交相当关键,他心里就算有了九成肯定,还有一成的悬疑他都无法放下,有九成的基础,他足够去冒那一成的风险敲定了。
气机。
这种普通人觉得玄而又玄的事物,其实才是晏迟认定最可靠的标准,因为他是真的懂得去捕捉和分辨一个人的气机。
但他还远远不如钟离矶那个老神仙的能力,说穿了就是露天人多的场合想要准确捕捉其中一人的气机成功率极其低微,他需要一个相对闭合的,安静的,近距离环境。
但晏迟从前只是知道有周途疏这么个人而已。
羿栩还是魏王,乃至于后来已经成为太子的时候,晏迟其实也是隐藏在幕后的,浮于表面的是应酬般的交情——他救了羿栩的命,他为羿承钧信重,所以羿栩一定会笼络晏迟。
在羿栩这个阵营,除了司马权父子等少数人,几乎没有人知道当晏迟在滑州之役救下羿栩时,就开诚公布说明了他甘助羿栩问鼎帝位的事,换句话说,在羿栩党营,晏迟一度是个不能暴露的人。
和司马修间的交集,是羿栩促成。
羿栩从来没促成晏迟和周途疏有任何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