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栩当然知道周途疏属子鼠,所以当听晏迟的卦断,他心里的震诧更增十分,他现在需要立时求证。
“无端不是说过从不妄测国运么?”这话表明了羿栩的半信半疑。
“这不是天机显测国运将衰,而为祥异预示将有殃乱,说得更明白些,荧惑之异并非子鼠之男,但一切殃斗都将为子鼠之男引起,关系到的是官家的安危,官家乃一国之君,官家遇险难,社稷将生动荡。”
“无端你……真能断测祸福?”
晏迟挑着眉:“莫不然官家一直以为迟是冯莱那样的神棍?诚然,迟并没有那大本事呼风唤雨,变改天命,可有如燕赵地动,确然是迟观天象,感灾异,卦卜得知。”
燕赵地动!!!
羿栩一直以为那是钟离矶的卦卜,晏迟只不过利用了钟离矶的卦卜进一就赢获先帝的信重,从而得封为国师,管执司天监!
但晏迟现在亲口告诉他,燕赵地动的卦卜,晏迟有本事占出。
羿栩离开司天监时甚是浑浑噩噩。
作为天子寝居处的福宁宫,跟一年之前看上去仿佛没有差别,这座宫殿异主,兴建它命名它的羿承钧,被辽和夏称为南卫的开国之君已经驾崩,或许也能称为一个时代的终结,可是福宁宫的朱漆未老旧,殿堂仍雄伟,这座宫殿还并没有来得及积累下岁月对砖木的剥蚀,它的年龄仿佛仅只从那株依着偏殿的梧桐树上看出端倪,根底还未深扎进新土,枝条未长成虬曲的苍劲。
迫不及待变化的是,某一些陈设。
从前随处可见的太极、松鹤图屏已经撤换,供在槅架上的葫芦,玉雕灵芝也不见了影踪,尤其那幅出自名家手笔的仙人飞升挂画,已经被卷敛收藏,取而代之的是旭日东升的图屏,是大螭穿云小螭飞绕的玉雕,是烟波浩淼、层峦起伏的河山长卷。
这些细处的新气象,无声说明此处已经有了新主人。
年轻的帝王,靠着阴谋夺得宝座的新君,他信仰的不再是天命所归,他更加依赖的是谋事在人。
天色已晚。
殿堂被灯火照亮,宦官宫女都站在那扇轻掩的殿门外,就连福宁宫的总管太监关鹞今日也未获许在殿内侍奉,他这时正在宫门处,应付带着参鸡汤过来,想以此药膳争取在皇帝面前露脸的龚贵妃。
这时的福宁宫比过去的福宁宫门禁更严,哪怕是陈皇后入见,在未得天子允许之前,也得乖乖先在宫门外候着,倒是如司马修、淮王等等近臣不用门外候令,这成为羿栩这个新君以国政为重的一大优长。
而关鹞做为一个胆敢弑君的人,今日在龚贵妃跟前应付得却是分外小心,他无法劝服龚贵妃“打道回府”,只好蹙着浓黑的眉头,迈着沉重的步伐回来搬救兵。
轻掩的殿门,关鹞倒是毫不犹豫推开入内了。
他先看了眼一角青铜连枝灯下,堆着劄子的长案边,那身着青色官袍的人。
起居舍人周途疏,这个在朝堂上并不引人注意的年轻官员,此时却替天子看阅各部奏文。
殿门推开又掩上,带入微风的流动,摇晃着灯火,周途疏察觉到有人进入,也抬眼看向关鹞,手里的劄子放下,一边过来一边整理微微挽起的袖口,目光早就没放在关鹞身上了,只留意着自己的袖口把如女子般纤弱的手腕遮挡严实,口吻很轻:“何事?”
“贵妃坚持要见官家,老奴劝阻不得。”关鹞似叹。
“我去吧。”
周途疏拉开殿门。
关鹞没有留在殿内,也没有跟着周途疏再往宫门,他轻掩上殿门就站在门外,还目送着周途疏的背影转过游廊,察觉到宫女秦氏接近,他又不动声色挪了几步,站在了角落的阴影里。
“周舍人总是在福宁宫出入,太妃娘娘那边……是越来越担心了。”秦氏的话音一出口就被风给刮散了似的又低又轻。
关鹞的神情极其凝重:“我们要记得至始至终都是听令于官家,不是太妃。”
“但仍无皇嗣……”
“官家何尝不重视子嗣大事,但有的事,并非重视就能解决。秦尚宫应该清楚,没有周舍人也会有别的人,太妃娘娘糊涂我们可不能糊涂,症结是在官家身上,不是在另外的人。”
秦氏不吱声了。
她其实相当清楚,官家好男风,不近女色,多靠服药才能与妃嫔行房,可那种药物服用过多,必会伤身,这才是后妃难以得孕的症结。更关键的是官家好男风的异癖不是受他人影响,是天生如此,就算她听令于司马太妃下手铲除周舍人,也无法纠正官家的异癖。
这样做只能导致官家埋怨太妃。
也必然会搭上自己的性命。
龚贵妃却跟秦氏的想法不一样。
她现在怒视着周途疏。
此时她已经被允许踏进了宫门,但也只有她一人获得允许,随行众人都被拦在了宫门外,不知道她这时面对的,区区一介起居舍人,原来竟拥有允许她踏入宫门的特权。
龚贵妃看着这个和她一点都不像的异母兄长。
这个给她的人生带来有如灭顶之灾,几乎将她摧毁的人!!!
亏她曾经还真心诚意的感激过他,以为他的生母虽然只是父亲偷养的一介外室,但魏王确然是因为视他为心腹,且经他举荐,才给龚家及她带来了幸运。她愿意替他隐瞒不堪的出身,努力巩固他在魏王府的地位,将他当作同胞嫡亲兄长般的爱重。
那时她觉得自己的人生一片灿烂。
是,她不是魏王妃,只是魏王的妾室,但她深信她才是魏王最宠爱的女子,她不在意名位,不在意陈妃的冷嘲热讽,甚至于当她不幸小产时,悲伤难过,却从来没有对未来灰心绝望,因为她坚信她赢得了魏王的真情,那么高贵的人,对她千依百顺,许她海誓山盟,天底下有多少女子能比她更加幸运?
直至有一天,当她爱慕的人已经夺得帝位,当她成为贵妃,当她的父亲被恩封镇江侯,当她以为她已经成为了天下女子最羡慕的人,忽然得到“通知”——有一把琴,皇室珍藏的友窈窕,所有擅琴之人梦寐以求的宝物,需要借她之手,赏赐给龚同心!!!
原因是,龚同心是周途疏的妹妹。
她迷惑了,不知所措,因为她记得她分明表达过对那把琴的企图,她亲耳听见官家拒绝司马修的讨索时心花怒放,她以为虽然魏王已经成为九五至尊,但他没有变,还是那个对她千依百顺,发誓要和她白首偕老的人。
可是友窈窕只不过是经她之手,而已。
九五之尊再不是那个和她山盟海誓的人了,亲口告诉她冰冷残忍的真相,他的爱人从来不是她,也不是任何一个女子。
邪术!周途疏这个让人恶心倒尽胃口的东西,肯定是他用邪术蒙蔽了官家的心智!
“我要见官家!”龚贵妃两眼直冒灼热的火光。
“官家今日,谁都不想见。”周途疏平静的和龚贵妃对视。
“周途疏你个孽庶!你就真不怕我把你的……你做为那些见不得光的事公之天下!!!”
“贵妃不会这么任性。”周途疏仍然平静,眉和眼似乎还含着几分温柔:“于官家无利之事,贵妃是不会作为的,贵妃无非是怨恨我而已,但贵妃不会怨恨官家,不会怨恨父亲,不会怨恨侯夫人,贵妃甚至不忍让侯夫人担心,贵妃至情至性,却不失沉稳理智,这世上让贵妃在意的人和事多了,贵妃不至于被一时的怨恨,迷失了理性。”
“你怎么就不去死呢?!”
“我死了,对贵妃有什么好处?”周途疏甚至笑了一笑:“我从来没有从贵妃手中夺走什么,我现在享有的,是命中注定应当享有的,贵妃只有正视这样的实情,余生才不会一直生活在煎熬中。”
他看见龚贵妃眼睛里泛起泪光,暗暗叹了声气,不愿再多说什么了。
行礼,转身,未走几步。
“周途疏,我要当皇后!!!”
周途疏站住了脚步,转身,看着仍然高抬着下巴的女子。
“发现自己根本就是两手空空,我怎能再放弃名位?是你葬送了我的人生,我和你并不是一母同胞所生的亲兄妹,所以你利用我,你这个畜牲,想利用我以女子之身,孕育皇子,为你这个见不得光的男宠争权夺势!
你可真是个好哥哥啊,你对龚同心是真好,你们不过是区区外室孽庶,你处心积虑想要让她坐享这世上最好的事物,你不惜当男宠,是为了让她比金枝玉叶的公主更加尊荣恣意。
周途疏,我可以配合你,但我必须要成为母仪天下的后宫之主!我的孩子,要成为卫国储君,日后要登上九五尊位,你利用我,这是你必须付给我的酬报!!!”
龚贵妃握着拳头,她竭尽周身力气喊出这番话,声音却是低哑的。
周途疏退后一步,他平静的神色似乎终于产生裂痕,垂着眼睑回避龚贵妃带着泪意的怒视。
“我其实……不想伤害你的,你和同心不一样,但比起世上别的人,我们毕竟也是兄妹……我只是想让龚家获得益处,但我无法告诉父亲我是……阴差阳错,错误已经铸成了。我尽力,弥补你,如果名位能弥补你的遗憾,我答应你。”
他这回恭恭敬敬冲贵妃一礼。
苍白的月色下只剩下贵妃一人,握着拳头才能忍下眼泪。
我的遗憾永远不能弥补,名位不能,尊荣更加不能,可两手空空的我太可怜了,我总得有个目标才能活下去。
周途疏,我誓让你兄妹……不得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