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见芳期沮丧地捧着头,很受打击的模样,他倒是忍俊不住了,又觉着启发芳期的智慧比指点她的棋艺更加有趣——毕竟他其实也没多少空闲下棋,大多数时候都在琢磨阴谋诡计,如果能伙同自家夫人一块干坏事,得空不得空都能共处了,共处的时间多了,情份肯定会飙升,非常有益于长相厮守的人生目标。
说启发就启发。
“你觉得高仁宽为什么如此关注这件风波?”
“肯定是想从中得益呗。”芳期对于高仁宽的德性倒是了解,她可不认为那个老东西是因为心系社稷苍生:“高仁宽也看得明白,官家不可能承认所谓的兆卜,那位惑主的男宠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他要赶紧攀附,这才是座坚实的靠山。”
“没错。”晏迟表示赞诩:“那么接下来,我肯定会让高仁宽如愿,但我要怎么才能让周全的人,也就是那位嶂间散人知道男宠就是周途疏呢?”
芳期蹙着眉头思考:“所谓的显兆,是晏郎一手造成,那些个道士根本不可能卜出灾厄,当然更不可能确断周途疏是男宠了。可晏郎若是通过咱们的人手,把这隐情透露给周全知道,肯定会留下痕迹,一个不小心就会打草惊蛇,横生枝节,甚至可能损兵折将。晏郎行事谨慎,绝无可能冒此风险。”
晏迟颔首,并不打断芳期继续思考。
“最稳当的方式,就是让周全自己察到周途疏。”芳期忽然眼中一亮:“还有一个人应该知道周途疏的存在!”
晏迟微微一笑,打了个响指,示意芳期继续说。
“司马太妃!”芳期道:“司马权父子继续知情,不大可能会瞒着司马太妃,司马太妃从前对儿子好男风的事并不至于太在意,可当羿栩大婚多年才得独子,独子夭折后如今膝下空空的隐忧必定介怀,这时的司马太妃,应当已经不满羿栩身边有周途疏这么个男宠了,更不要说而今帝陵崩、祭庙毁,天下皆惊,司马太妃肯定会劝羿栩杀人灭口,免得被太后党抓住更多把柄。
周太后毕竟曾是内廷之主,在内廷肯定还安插有不少耳目,事态紧急,司马太妃会有疏忽,急于借这时机除了周途疏,但羿栩当然不会听令行事,司马太妃急怒攻心,就有可能直接对周途疏动手,这样一来,不管事情成与不成,都难免留下痕迹,周途疏为男宠一事,就会让周太后察知!”
晏迟击掌:“司马氏已经跟羿栩吵过几架了,而且一如夫人推断,司马氏打算毒杀周途疏,不过司马氏当然不能让周途疏死在宫里,宫外嘛,她又鞭长莫及,所以只好是让司马权动手。”
“司马太妃能得逞么?”芳期问。
“这件事我们姑且不理,夫人可能想通,周全指使玉蟾派那道士究竟想干嘛?”
“这还用想,肯定是让事态继续恶化,逼得羿栩处死周途疏,这是周全给羿栩挖下的陷井,只要羿栩中计,周全便能坐实羿栩罪犯弑父!”
“夫人再想想。”晏迟又再启发。
芳期就果真苦思冥想,一拍脑袋:“周全大抵也想到了,羿栩不会轻易中计,那么就定会追察散布恶议的人,治他个谋逆之罪,嶂间散人就会落网,而且应该会把周全供出,但这样的罪供,不可能让朝野信服,因为帝陵崩、祭庙毁,这根本不是周全有能力达到之事。到时太后党照旧可以抨击羿栩,他们是借此时机,与羿栩决一死战。”
话说芳期其实也不明白,帝陵崩、祭庙毁这样的祸兆,晏迟究竟是怎么造成的。
晏迟听芳期问,他也没有隐瞒:“羿承钧自称帝,就开始着手择陵建地宫的身后大事,那个时候我还是个稚子,当然不可能就开始布局。不过我却知道,羿承钧起初所择的陵地并非现在他的埋骨之处,是后来,当冯莱获重后,为了中饱他的私囊,撺掇着羿承钧另改了陵地重新再建地宫。
为此一件事,冯莱诬篾起初负责择建陵宫的司天监监正与道官勾结,玩忽职守,致此两人被冤杀。但实际冯莱所择的陵地,修建时数番发生渗水事故,他瞒报了,羿承钧竟然一无所知。”
芳期脑子里“咯噔”一响:“羿承钧不知,晏郎却知,说明冯莱负责重建陵宫时,晏郎已经安插了人手混在冯莱左右!”
“夫人真是越来越聪明了。”晏迟挑眉:“不错,冯莱是我择定的开刃之徒,我还没回临安时,就已经针对他布局。所以,羿承钧的陵墓,从开始就动了手脚,要说来渗水事故嘛,其实在修建陵宫时实属常见,只要工建不出问题,大不至于造成塌陷,不过我既然安排有人,工建自然会出问题的了。
那时我虽还没有察明羿栩有龙阳之好,不过这不是关键,因为无论羿栩有无龙阳之好,我的计划都是先助他得储,再造成他有被废之患,逼得他弑父篡位,使羿栩即便登位,仍然饱受质疑。那么羿承钧的陵宫就当然会崩塌,以应恶兆。”
计划的大框架早就奠定,细节的完善只需随机应变。
“自古负责主持陵建的官员,从来都是帝王近幸,羿承钧当初虽然相信冯莱,却也仅只是让他负责风水堪舆,工建事宜是交由罗荣图全权负责,发生渗水事故,到底是堪舆有问题还是工建有问题,这可有得扯皮,所以虽然冯莱和罗荣图并不是友交,但两人为免蚌鹤相争使渔翁得利,居然达成了协议隐瞒不报。
当然,罗荣图虽主持陵建,可其实他并不懂得工建之事,将作监大匠实则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当时的大匠王矗,就是我安插的人,他早就已经死遁。”
“晏郎还能在朝廷官员中安插人手?”芳期再次震惊了,那时晏迟多大?应该才是个十多岁的少年郎吧!!!
“开封陷落,将作监的工匠被掳,羿承钧在临安称制,虽重新组建了将作监,但将作监的官员却并不懂工建之事,尤其是建陵,为防泄密梓宫所在,所有的工匠可都是会被坑杀于地宫的!故而负责建陵的将作监大匠,根本不可能是正式任命的朝廷官员。”晏迟冷笑道:“无论是大匠还是工匠,实则在陵宫建好后,都会被负责监工的官员,也就是罗荣图给困杀于地宫之中。”
芳期听得一阵寒毛倒竖。
“这种事当然不会昭之于众,所以负责陵建的大匠是暗下招募,秘密任命,以深谙工建为重,出身完全可忽略不计,有这样的前提,我安排人手领大匠的职事并不困难。不过嘛,王矗等等经我提醒,他们当然明白会被闷杀在地宫的陷井里,所以早就建好了一条逃生的密道。
这条密道,既能逃生,当然也能重新进入地宫,王矗早就做好了手脚,等我需要帝陵崩的时候,他们经密道进入,触发机关,造成这一所谓的祸兆再安然脱身何其容易?帝陵有禁卫看防,可一旦发生陵崩事故,巡防能不产生漏洞?这样一来再使人潜入祭庙放一把火,写成血字又哪里艰难了?”
对于别人来说不可思议,但对早有布局的晏迟而言,还真的不比造成山泥崩陷事故困难多少。
“我还有一个疑问。”芳期道:“晏郎回临安之后,可是拆穿了冯莱就是个神棍的真面目,他为羿承钧择的风水宝地,羿承钧还能相信?”
“没错,羿承钧当年确然又起了另建陵寝的念头,且委任我负责堪舆,不过被我推辞了,当时我便告诫羿承钧,择陵乃大事,怎能一易再易,且因为冯莱之故,为择陵已经造成无辜冤亡,如果再次重建帝陵,滥造杀孽,即便是风水宝地,恐怕也难避免厄怨积生,冲毁天和,伏患无穷。”
芳期:……
想想也的确是啊,这么多的工匠,都得为修建帝陵陪葬,换个陵寝又岂止是劳民伤财而已?她家晏国师虽冷酷,可相比冯莱……为了财利二字无视将有数千工匠丧命,晏郎得比冯莱仁慈多了。
他可是救了数千无辜工匠性命的人!!!
“我当年给予羿承钧的建议是,让他请南宗宗师出面,冯莱可是师承南宗,他捅了漏子,南宗难道不该负责?南宗一堪舆,当然不会多说什么,冯莱虽然是个半桶水,也妙在还有半桶水,他择的陵寝,总归不能是风水恶地,南宗宗师倒并非欺世盗名之徒,不像冯莱似的利欲熏心,既然帝陵的风水未出问题,他哪里会再做有损天和的恶事。”
所有的一切,都在晏迟的算计之中。
芳期的脑子还没有完全转过弯来,晏迟就又笑了:“南宗名声太大,门人难免良莠不齐,宗师张真人又因专注于扩充宗派,对于门人的教束真是太放松了,冯莱的教训还没让他清醒,紧跟着又出了个嶂间散人,你道嶂间散人怎么敢听周全指使铤而走险?他啊,这回是确信南宗会站在他的身后,替他撑腰。
因为帝陵崩塌,若非应兆,必为风水堪舆出错,嶂间散人确信南宗不会承认后者,就一定会助他证实厄兆,南宗道派信徒无数,羿栩虽是君帝,却也不能强抗。只要助周全成事,就真会变天了……
周全操控傀儡皇帝,南宗传人掌握神权,淮河以南的江山虽还姓羿,不过真正手握实权的人成了谁?”
芳期捧着头,这盘棋局实在太大了,她听着都觉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