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栩十分信任晏迟的能力,这当然是基于他人生面临两大生死攸关的劫难时,都是靠晏迟的手把挂在万丈悬崖上的他拉了上来,但同时晏迟的能力也让他一直保留着提防心,羿栩清醒着,就算他是皇子,在没有登上帝位之前,哪怕他已经成为太子,哪怕被委任了监国大权,那时候如果晏迟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也很有可能功败垂成。
虽然晏迟说话算话,并没有背叛他。
可晏迟也从来不会听凭他的摆控,他登上了最高权位,希望晏迟妥协退让的时候,晏迟并没服从,比如晏迟怎么都不肯和晏永和好,晏迟只会一针见血地提出,妥协退让于事无补,连尝试的必要都没有。
事实证明晏迟的看法是正确的。
然而就算没有司马修见缝插针般的提醒,羿栩心里其实已经因为晏迟的强硬形成了块垒,这就导致了有很多事,或许连羿栩自己都明白是隐患,所以越发不能够坦言告诉晏迟,因为他明知这样做的结果——晏迟的主张,必定会违逆他的意愿。
羿栩以为这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
他其实并不相信真正的心腹司马修的质疑,让他怎么相信晏迟所做的一切,辅佐他一步步问鼎宝座,居然是为了借他之手为赵清渠报仇血恨?甚至连他,也被晏迟视如敌仇,终有一天,晏迟的复仇之刃会刺向他的胸膛?
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人会为了别人的仇恨,冒九死一生的风险去做为一件根本不可能达成的事?
一个城府深沉,心狠手辣的人,他本就应当无情无义,哪怕是起初的确怀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真正涉入权场后,踏上此方一旦妇人之仁就会死无葬身之地的修罗场,慢慢的也会被磨灭初心,得到拥有的越多,就越是害怕失去。
羿栩认为自己之所以不如晏迟强大,是因为论起心狠手辣来,他自愧不如。
晏迟可以无视晏永的死,对于忤逆不孝的恶议嗤之以鼻,他哪怕是愿意为晏永戴一天孝呢?大抵都会有人相信晏迟仍然在意血缘亲情。
而自己呢?
是,为了活命,为了母亲,为了一直追随效忠他的人,他弑父篡位,可如果当时还有别的选择,他都不会被逼得孤注一掷,而且时至如今,他仍然被噩梦纠缠,他知道这是愧疚心在作祟。
他的良知仍在。
即便如此,他也不会因为什么人的死,罔顾自身的安危不是么?
他的祖父,被辽主掳至上京,羞辱幽禁至死,他不也从来没有想过发兵征辽,一雪仇恨?
晏迟这样的人,又怎么会因为赵清渠的死,忍辱负重不计安危荣辱?
羿栩相信司马修的忠诚,但他并不相信司马修的这一判断。
“三郎,如果无端真看重高仁宽,为何当镇江侯举荐高仁宽入事政事堂时,当我随口问他的看法时,他却毫不犹豫否定了龚侯的举荐?”
“正是为了现在,高仁宽贿交歧生做铺垫,如果高仁宽已经入事政事堂,而今还哪有需要结交歧生?”司马修仍不放弃。
“如果高仁宽真是无端的心腹,甘与无端一损俱损,你说的吧,无端是通过小周的妹妹大意泄露,察知小周与我之间的关系,高仁宽当然知道小周其实是龚侯之子,可他提醒小周什么?防范镇江侯府!镇江侯府与高家可是姻亲,高仁宽要知道龚侯乃小周生父,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司马修还在强辩:“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矛盾,显得不合情理,二哥才不会生疑。”
“你真相信高仁宽会对无端言听计从?凭什么?凭他那个根本不被晏无端看在眼里,现下已经沦为国师府陪饮女伎的孙女?凭晏无端一番花言巧语画饼充饥,高仁宽就胆敢谋逆?还有,你说无端的卜测是有说八道,说他根本就是个假借道术玄说蛊惑人心的神棍,却一口咬定是他造成帝陵崩、祭庙毁的殃祸,这岂不是自相矛盾?你告诉我,有什么人,有什么人能够在禁卫把守下,造成先帝的地宫塌毁!”
司马修这下子哑口无言了。
羿栩闭了闭眼:“过去我也不相信这些道术玄说,但现在我却不敢断定这一切都是人为了,三郎,这件事我一直交给你负责察办,你察出什么来?祭庙倒有可能是被放火焚毁,可那血字,这么多人目睹,然后消失的血字你察出怎么伪造的么?还有地宫可是被人为损毁?什么人有此通天的手段?!”
“地宫……应是工建不良导致……”
“我要的是证凿!!!因为择陵的冯莱,负责督建帝陵的罗荣图都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辩白的,工建不良导致陵崩,这就成了我们的一面之辞,怎么能够让天下信服?!还有我们怎么解释,卜测先出,帝陵便崩塌应兆?工建不良,呵,早不塌晚不塌,谣言一生就及时塌了,难道我们要告之天下,是逆贼们占尽时运才有如此巧合?”
司马修:……
“现在趋奉小周的可不仅一个高仁宽,还有那些武官,他们难道都是被晏无端笼络?都是因为听了晏无端泄密?三郎,你究竟察没察出这些人是经谁怂恿贿交小周,导致小周处于风口浪尖?!”
司马修还不至于如此无能,深吸一口气回应:“是一个号为嶂间散人的道士,他……师承南宗玉蟾派。”
羿栩越发严肃了:“是冯莱的同门?三郎,你明知因为冯莱之故,南宗与无端之间有隙,南宗玉蟾一系绝无可能听从无端的指使,所以你察出如此重要的线索,但因为能够洗清无端的嫌疑就隐瞒下来?”
“二哥,我没想着隐瞒,今日入宫我也正好想禀报此事。”司马修根本就拿不出关于晏迟是主谋的证凿,但他仍然不放弃自己的主张:“二哥如果要让晏迟插手此事,怎么跟晏迟解释?二哥难道要跟晏迟直说歧生就是那惑主的男色,是二哥一直以来真正爱慕之人,所以让晏迟想办法保住歧生平息事态么?我敢担保,晏迟必会以子鼠男引祸社稷的所谓卜断,谏逼二哥处决歧生!!!”
“二郎,倘若途疏一死便能……”
“住口!”
“住口!”
周途疏一开口,羿栩与司马修居然来了个异口同声。
君臣两个互瞪了一眼,羿栩竟是无可奈何的一个,他扶着额头,未语先叹。
司马修干脆说道:“歧生一死并不能平息事态,再说二哥也绝对不会向逆臣妥协,二哥是君,倘若连心爱之人都能庇护,当这皇帝还有什么意思?这一次二哥要是妥协,迟早会被那些叛臣逆子一刀刀斩尽臂膀手足,成为个真正的孤家寡人,我从来不以为哪一个孤家寡人能稳居帝位,就像一个人,臂膀手足尽断,他就只能算是个残障,必定生不如死!”
这像极对皇帝的诅咒,但羿栩却并不介意,只是无力的看着司马修:“那我听听三郎的主张,有什么办法平息事态。”
“不用平息。”司马修从牙缝里挤出几字来:“这些人不是想要攀交歧生么?就让他们攀交,歧生本就是二哥的旧臣,还是我,我这近幸的挚交,炙手可热怎么了?炙手可热也是理所当然!二哥不必理会那些恶议,只要盯紧了周全,抓住他的把柄,先下手为强!二哥,交络武官的路子没有错,强权足以镇压舆论,卫太祖若不是强权夺得帝位,不会有卫国。
军政大权现在掌握在二哥手中,二哥何必畏惧那些术士煽动的舆论?帝陵崩怎么了,祭庙毁怎么了?这算得什么殃祸?!周全要真敢有此由头起事,二哥便治他个谋逆之罪,血洗荣国公府,我就不信了,周全人头落地后,他的那些党徒难道还敢附逆!
罪庶桢、罗荣图、赵环,他们是皇亲国戚;晏永、向进父子,他们是勋贵相臣!他们哪一个认罪了,但他们不得不服诛!他们的党徒现在可还敢挑衅君威!!!二哥想要争取人心向服,可从古至今,可有哪一个君王完全不受质疑?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这才是世间的铁律!
二哥根本不用担心失民心,不就是帝陵崩么,对于百姓而言无非就是个茶余饭后的话题,只要自家的房子没倒,他们还能安居乐业,就没哪个会真跟着逆臣谋反的。”
司马修一番慷慨陈呈。
羿栩也的确受到了鼓舞。
是的啊,他现在还怕什么?他可不再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已经登上了帝位!帝陵崩怎么了,崩了可以再建,开封城都陷落了呢,但淮河以南不照样还是羿姓统治?至多就是他不能洗清弑父的恶议,可那又如何?!他的先祖,起兵谋反才夺得的天下,但现在谁敢说太祖是逆臣?
强权,才是征服人心最最简单直接的工具。
只要挺过这一场风波,所有人都将明白,现在究竟是谁坐拥天下,是谁号令中华,羿承钧死了,死在他的手里又怎样?羿承钧活着的时候尚且不能拿他奈何,更何况现今已经成了具腐尸枯骨!!!
羿桢也死了,除他之外,还有谁有资格统御大卫?!
羿桢这个手下败将的儿子?周太后这个膝下无子的寡妇?
羿栩看向司马修:“不能再发生任何纰漏,一定要盯紧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