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迟的确低估了羿栩,没想到他会干出如此惊天动地的壮举。
现在福宁殿,悲愤又不知所措的天子,外加一筹莫展的司马修和淮王,来龙去脉甚至都是相对冷静的淮王口述,但事实上他其实也不知道云涛观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何齐王构会呈尸当场,关鹞会被斩杀,周途疏会坠落,火究竟是谁放的,他只知道天子赶往云涛观,见到周途疏的尸身时就已经神智崩溃,亲自提着剑杀往慈宁殿,下令将逆徒尽数斩杀,但没有人敢真把太后杀于刀下,还是给了太后狡辩的机会。
“太后言,本欲质问周郎可曾仗着帝宠,指使冼峰刺杀朝廷命官,周郎却恼羞成怒挟制齐王,关大监夺得禁卫手中长剑,递予周郎,周郎接剑之时齐王意欲挣脱,为周郎杀害,都头卜谨优在场目睹,上前欲将周郎制服,周郎在关大监掩护下登上瞻星楼,焚楼,因见卜谨优追上,才因绝望畏罪自尽……官家……官家怎会相信太后这番说辞,因悲愤难捺,才将太后及两位郡王斩杀。”
“周太后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司马修愤怒不已:“明明是她处心积虑,欲嫁祸周郎杀害齐王,引二哥至云涛观受控于卜谨优这乱臣贼子之手,周郎定是识破了太后的诡计才焚楼示警,又不愿落入贼手让二哥为难,方才、方才……周郎用己命维护二哥,二哥又非绝情绝义之辈,堪破真相后如何忍得住悲恨?”
羿栩居上座,一直沉默,双眼通红掌握成拳,死死抵在膝盖上。
晏迟并不顾虑天子现在复杂的心情:“官家着实是太冲动了。”
这是一句谴责意味明显的话,羿栩尚无反应,司马修就拍案而起:“晏无端,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说此风凉话?你难道不清楚周全周太后的野心恶欲?二哥召你入宫,是让你献计如何平息事态,可不是听你事后孔明的!”
晏迟扫了一眼司马修,面无表情:“官家见周舍人惨死云涛观,悲痛欲绝之下,况怕根本没有心情去剖析事态,我若料得不差,应是司马修你根据目睹情形,分析出了来龙去脉,可你却没顾及官家的情绪,不曾阻止官家冲动之举,你现在让我设计平息事态,可真有你的,你闯出的祸,让我收场,还反过来谤我在说风凉话?”
“无端,三郎,你二人就别在这时较劲斗嘴了,都冷静几分。”淮王大觉头痛,且这时也只能由他出面做这和事佬。
晏迟才不再搭理司马修:“虽然说司马修的剖析符合实情,要是官家未将谋逆之徒当场处杀,交三司审劾,不难坐实周全及其党徒的罪行,可而今,官家竟将太后及涉案者一并处杀,未留活口,又如何服众让天下臣子相信确乃罪徒谋事在先?周全及其党羽,已然长跪在丽正门前,口口声声质疑官家为保一宠近,犯下弑母杀侄的恶行,且官家未经三司会审,未经宗正寺审问便将太后亲手处杀是实情,况怕已经再难平息物议。
不过事已至此,官家总不能放任周全及其党羽质疑君权,便是动用强权,至少也当立时将周全、江淮、嶂间散人等等逆徒收监,启动三司会审,将他们明正典刑。
官家不可再有任何遮掩之说,且定要证实齐王乃周太后所害,周太后串通周全谋逆,事败后尚且负隅顽抗,反谤官家,官家悲愤之余才怒杀罪徒。”
“晏无端,你这是要让官家承认亲手处杀周太后?”司马修冷声道:“这样一来官家岂不是会一直担着弑母杀侄的诽议?”
“这件事已经遮掩不住了。”晏迟道:“今日官家调集禁卫众多,下令封口已经难以禁绝实情透露,官家越是遮掩,越是会引发质疑。”
“要是与周全党和解,暂时不将其治罪……”淮王提出另一个可能。
“我绝对不会放过周全这凶徒!!!”羿栩终于开口:“就依无端之言,我不惧承担弑母杀侄的非议,但我一定要把周全满门诛杀,用其三族人头,献祭。”
“晏无端,你上回不是说过能将帝陵崩、祭庙毁之兆,定断为先帝警示有外戚篡政么?如今你与嶂间散人斗法,预示出夏与大卫绝不会发生兵祸,而西夏使臣确然再次代表西夏王廷,向我朝示好,你这国师之声威,可是足够让天下百姓信服了,你要能告之于众,今日这场祸乱,正应厄兆,臣民有谁还敢诽议二哥?”司马修质问。
晏迟挑着眉:“如若当时,官家便采纳臣之建言,今日这场变乱臣当然可以出面示安民心,不过官家并未在祸起之前公告于众,这个时候等祸乱已成,再以厄兆之说平息物议,已经不能杜绝质疑了。
帝陵未崩,祭庙未毁之前,臣观天相,已经提警官家荧惑星犯枢,预伏动乱之祸,且关健者为子鼠之男,且谏言官家公示,才占先机,可司马修你偏要指责是我胡说八道,不安好心,事态已然至此,你觉得是我这国师站出去发一句话,就能杜绝诽议么?”
司马修无话可说。
羿栩已经不想再听无谓的争执了,他起身:“三郎,你号皇城司卫察部,立时将周全逮拿,再将其三族亲眷,及江淮、嶂间散人、临安城中但凡南宗玉蟾一门道修尽数逮拿候审!”
“二哥,若是祸及南宗玉蟾派所有道修,是否诛连太过了?”淮王不无忧虑。
司马修这回却没有挑刺:“只是逮拿候审,还给这些道修留了一条余路。南宗教派若想自安,当然会不遗余力将自己择清,南宗毕竟是道教大宗,信众遍及天下,南宗教若是能力证周全确犯逆罪,玉蟾派只不过出了个背弃师门的逆徒,对于二哥减受质疑当然有利。”
晏迟不语。
有的话他留到了半夜三更回国师府,跟芳期见面时才说:“羿栩雷霆一怒为男宠,可心上人断气未过一日,当他面临声誉受损的不利之境,还是飞快冷静下来,怎么要胁南宗替他平息物议的法子他就能立时想到了,我不说羿栩对周途疏无情,只是情义也十分有限就是了。”
“那……这件事就真能因为强权平息了?”
“周全是必死的,但羿栩要想摆脱诽议可没这么容易。要说来从大卫立国,历代君主没一个敢像羿栩这般不顾后果围剿太后宫,他行事如此激进,又无切际能力平息质疑,没几个人能把别人的言辞不入耳,羿栩的心胸根本不沾豁达二字,且他还没有那大能耐,以治政之能收服人心,看着吧,他将会永远挣扎于权位朝不保夕的噩梦。”
“这一切当真都在晏郎掌控之中?”
芳期似乎自然而然就问出这话,她甚至不知自己的话指向什么。
“大方向仍在我掌控吧,其实我也算了解羿栩这种人,他并非无情,可他的情义发自私心,无关道德,这一点说他和我其实都是一类人,我和他的根本区别则是,我比他更理智,我从来都明白自己最重要的人事,他却未必,他尚在情义和利害之间挣扎,说穿了他就是想鱼与熊掌兼得。”
晏迟看向芳期:“羿栩视周途疏为伴侣,我视你为伴侣,我跟羿栩不一样的是,我比他能耐,我能保证你绝对不会像周途疏一样,在生死之间抉择,我大抵也明白夫人知道我的心意,且信任我,因为哪怕我疏忽时,你面临生死之险,当日在徐相邸你想的是求生,从无任何时刻会想求死,说到底周途疏为何选择死路,他是不自信,他意识到羿栩当面临更艰难的抉择时,会舍弃他。
周途疏才是情种啊,他这人,只求付出不求回报,所以他是至情之人,他甘心成为权位之下的选择,他看穿羿栩的心思但仍然无怨无悔,周途疏重情。
我承认,周途疏今日不跳楼,也会死于我的阴谋,他选择了赴死,我觉得他至少和我有类似之处吧,夫人,其实于情深情浅而言,我不望你是周途疏,反而望你是羿栩,无论何时都以己为重,千万不要为了任何人,舍生求死,包括我。”
晏迟手臂用了些力道,不让芳期这时转身看他的神色,只把温热的气息,贴近她的耳畔。
“听好了,晏迟爱慕的女子唯有你覃芳期一个,我爱慕你的方式就是,你一定要快活,自在,恣意,不用为了谁憋屈自己,包括我,我需要你回报我的是,无论何时,无论何境,你还像现在一样活着,敢爱敢恨,没心股肺,你可以把我当作棋子,有天棋子没了就没了,你得守好你自己的棋局,这就是我要求你的,回报我的方式,听清楚了,但凡有一日,你跟周途疏似舍己为人,你就是辜负我对不住我。”
晏迟感觉到了芳期的挣扎,似乎急于和他面对面,但这回他没有放任。
“覃芳期,你若还算在意我,就记得我今日说的,我爱慕你,我爱慕的是你不是你对我的方式,我不求你一定回报,你开心就好,我晏迟是个大男人,绝对不能容忍成为女子的负担,我不需要你回馈,你只要像过去,像现在,一直延续到将来,你要是为我做了任何违心的事,才是辜负我,珍惜你自己,就是对我最好的回馈。”
也许有一天,你因为各种原因无法面对我……
那就跟我说楚河汉界吧,你必须得,好好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