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二年,十月晦日,已经到了傍晚,天穹之上仍然没有显生任何异况。
一个孩子已经因为仰望天空弄得脖子酸痛,他是这一群人当中第一个把头低下来的一个,举手摸着后颈,靠在祖母身上嘟囔:“荧惑守心没发生,晏国师会被处死了。”
他的老祖母还没说话,孩子的头顶先被当爹的敲了一手指头:“瞎说什么?天还没黑呢,等晚上说不定就有荧惑守心了,晏国师的测断必然会发生,什么大能之士肯定又是个招摇撞骗的神棍,就跟那个什么嶂间散人一样!”
孩子挨了一手指头,委屈得眼睛里都含着了泪花,既可怜又不服,默默把脸埋在了祖母的身上。
祖父这时走了过来,揉了揉孙儿的发顶:“要不是晏国师卜中了燕赵地动,你舅公他们都会因为地动的天灾罹难了,现在他们还能活着,都是因为晏国师的恩情。”
周遭的一群人全都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
“老董头的话没错,虽然只剩下一晚了,不过今晚一定会生异象。”
“是啊,要不是晏国师,长公主恐怕就会被辽人暗害了,西夏王跟大卫反目为仇,这个时候恐怕辽人已经起兵攻打襄阳,咱们这些人,都会因为战乱被征兵。当祸殃迫近时,那些大能之士没一个说得出个应对的方法,等晏国师平定了祸乱,他们倒又出来争权夺势了,哼,我可就等着看,这回究竟是什么大能之士胆敢中伤晏国师。”
“说起来到底荧惑守心会显什么异象啊?”
“听说天上会有两个星宿相撞起火燃烧被焚毁。”
“不是燃烧,只是两个星宿变得通红。”
“是燃烧焚毁。”
“都说了不是,你这是瞎说。”
“你不也没见过荧惑守心,一样是道听途说。”
“我可是听祛罢宫李住持说的,就是商星之侧,会现生荧惑星,两颗赤红之星渐渐靠近汇聚,就像是商星被荧惑星焚毁吞噬了似的。”
祛罢宫李住持的名头显然震慑住了质疑者,他不再坚持荧惑守心是两颗星宿相撞燃烧了。
与此同时,养精蓄锐刚刚起床不久的殷八郎,听说他的几位好友如约而至,也赶紧去迎接,把几位好友一扫视,惊奇道:“辛九怎么没来?”
一男子道:“我今早收到你的帖子,就想着下昼顺路先和辛九汇合,哪知一去他家,才晓得他前些日就出门了,说是去外地访友,不在临安城。”
殷八郎遗憾得直砸拳:“要是早知辛九不在家,我就直接邀请辛侍郎了,没想到一时顾虑,缺失了关键的一个人,可要是咱们这时候去请辛侍郎吧,就怕晚了一步,也不知辛侍郎是不是已经去了太师府。”
众好友面面相觑,一个问:“殷八,你约我们来不是一块儿候观今晚有无荧惑守心么?难不成非得有辛家郎君在场,才能确断荧惑守心有无发生?”
“候个什么观啊?不管荧惑守心发不发生,咱们都得想个法子援救晏国师和覃夫人,只是这件事需得让辛侍郎牵头。”
“听殷八你这话,似乎断定不会有荧惑守心的异象了!”另一个好友道。
殷八郎唉声叹气:“接连两晚上,我目不转睛盯着商星,都没发现荧惑星的踪影,就剩今晚了,难道荧惑星会突然出现?当然我还是希望荧惑星会出现的,可万一不出现,我们也不能眼看着晏国师和覃夫人被治罪不是?”
众人又再面面相觑,他们都没有做好“刀下救人”的心理准备,只不过一贯与殷八郎交好,说好了要同生死共荣辱,信誓旦旦言犹在耳,第一回面对考验总不可能就推脱退缩了吧,这样自己都觉得自己挺小人真懦弱,半点都不热血。
“我去找辛侍郎!”“错失”跟辛九郎汇合机会的好朋友自告奋勇道:“我是辛九郎的邻居,也常跟辛九去辛侍郎府上,就算辛侍郎不在家,我也应当打听得清楚辛侍郎的去向,保证能将辛侍郎请来与我们共商大计!”
等这位“狂奔而去”,另一位心情矛盾的擂了殷八郎一拳头:“老实说啊兄弟,这回要不是覃夫人击登闻鼓,搭上了她自己的生死,你应当不会如此关注晏国师的祸福吧。”
殷八郎回搡了一把:“我没你想得这么龌龊!是,我从来不否定我对覃夫人一见倾心,那又如何?尤其她这回见晏国师遇险,没有选择明哲保身,我更加觉得自己没倾慕错了人。士为知己者死,我把覃夫人当成了知己,就愿意与她生死与共,当然,我不勉强诸位也押上生死,你们谁有异议,喝完这杯酒,我欢欢喜喜送你们离开,无论如何,我也会牢记这些年,咱们的交道和友谊,要是我能过了这场生死考验,与诸位仍是好友,诸位若不幸遭遇险难,殷某仍然愿意与诸位共担祸福。”
被他搡了一把的人顿时尽扫戏谑之色,认认真真行一长揖:“八郎,是我轻薄了,只是我知八郎因于断桥,一晤而误姻缘,才生此浅薄之见,调侃于言谈,其实我相比八郎,更钦敬的是晏国师,有一件事,我从未与诸位提过,诸位当知我家兄长乃司马公门生,一贯与司马舍人交好,我……偶然间听得兄长与家父密谈,道司马舍人谏言,官家逼令晏国师杜撰天命,促成百官允从出兵山东之令,为晏国师义正严辞拒绝,这件事我一直不敢泄露,但,晏国师命悬一线,我其实大觉煎熬,八郎,今日我愿意将这事诉诸于你,就愿意将这事公之于众,不管荧惑守心今晚会不会显生,我可以作为晏国师为了谏阻谬令,触怒官家招致此一祸劫的见证。”
还是与此同时。
祛罢宫里,雪庵客正在品茶,仿佛是身处林泉之间不问世情的隐士,世间所有的纷扰都不会引起他的关注,哪怕就连他身边的两个道童,都忍不住议论日落后的这一个夜晚。
“应当不会再有荧惑守心的异象了。”
“是,我更相信住持的占术。”
“真是可惜啊,其实星相之术谁也不能担保不出变移,晏国师与住持本是知交,这回却因此变数面临危厄,住持也是抱憾不已。”
“所以权场凶险,我等道修之士其实还是应当远离吧。”
听得这些议论,雪庵客放下茶盏,抬眼望向已经开始变得阴暗的天穹远端。
那里已经出现了几颗隐约的星宿。
会出现荧惑守心么?他想起了不久前晏迟来祛罢宫时,与他对局时说的话。
百分之一的机率,会失误。
不知道百分之一会否发生,但雪庵客肯定的是依此时的天气状况,一旦显生荧惑守心,人人能见。
雪庵客又一次将铜币抛在茶案上,结果还是一样。
他等着暮色四合,然后他听见一个道童在惊呼:“荧惑星!荧惑星出现了!!!看看看,已经侵入心宿,这样下去……怎么会?今晚真会出现荧惑守心!!!”
雪庵客笑了,他的卦相这回是准的。
殷八郎并没有等到辛远声被请来,他那位自告奋勇的好友结果是沮丧而归,声称他见着了辛侍郎,辛侍郎哪里都没去就在家里,但他拒绝了和殷八郎碰头商量如何营救晏国师,他说如果晏国师占测的异象没有发生,就是罪该处死。
一帮子热血青年全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的时候……
“看!天上有两颗暗红的星宿,暗红色,确定是暗红色啊!!!这就是荧惑守心么?这是不是荧惑守心啊?!!!”
殷八郎直接冲出了书房,紧盯着暗黑的天幕上两颗越来越发红的星宿。
小孩子是被一片嘈杂的吵闹声惊醒,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慢慢的下床,穿好鞋子,披好袄子,跑到屋子外头,他看见一群人都跪在地上,又是哭又是笑,叩着头,小孩子仰头,他看见天上有一颗星子像是起了火,通红通红,他惊奇的张大了嘴,星子怎么能烧成红色啊?他从来没看见过这么奇异的事,这就是荧惑守心么?他怎么觉得……有点美?
皇宫里。
羿栩圆瞪着眼睛看着天上几乎汇聚重叠的两颗赤红的星宿,面如死灰,他已经坐不住了,转身就去了龚贵妃的寝殿,丢下来三个人,不知所措的淮王,像是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的司马修,还有就是已经喝得有些半醉,完全进入了“无人之境”的穆清箫。
很好啊,百年难遇的荧惑守心,这星相是认真漂亮。
穆清箫举杯向月:“这就是荧惑守心么?”
淮王看着清箫眼角那粒灯光下似乎尤其显眼甚至带着妩媚的褐痣,无奈地一声叹息。
芳期在无情楼上。
她终于把心安安稳稳的放回了胸腔里最牢固的地方。
这下子没有任何人能够质疑荧惑守心是真的发生了,这一奇观,活着的人都是第一次见,其实根本不需要再发生任何变乱作为佐证——如果没有司马修的话。
“准备吧。”芳期下了无情楼,交待楼下候着的丫鬟们。
“准备什么?”丫鬟们还没从狂喜的情绪中恢复冷静。
“烧水,备香汤,你们觉得国师回家的第一件事是干嘛?”芳期忍着笑。
都多少天没沐浴了?晏国师估计会被他自己熏得……恨不能烧了卫宫大面积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