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贵妃懒懒地半靠在软榻上,呆呆看着案上一鼎丹朱炉,薄薄的一片安神香在银叶上被烘出袅袅白烟,她的手一直放在腹部,眼泪却悄然的滑落,数月以来的欢喜,她几乎信以为真了,但现在突然明白其实就是伪装。
自从嫁给羿栩,她确然在期待这个孩子,可什么时候对孩子的期待已经变了样?是她终于明白她从来没有得到丈夫的宠爱和真情时,爱慕已经死于恍然大悟,另一个欲望赤裸裸的占据了意志,她想靠这个孩子更进一步,她的目标成了仁明殿,一个注定得不到爱慕的女子,陷于深宫,似乎也只图个权位尊荣,才不像是行尸走肉。
周途疏死的时候,她心里是觉得痛快的。
她把周途疏视为一切不幸的源头,她痛恨他,也妒嫉他,她觉得周途疏活该死于非命,她其实还是心怀饶幸,以为周途疏死了,这个绊脚石不存在了,丈夫是不是就能悬崖勒马,回归正道?
她是真的无法认同男子和男子间的爱情。
所以在过去的那段时间她是喜悦的,她甚至忽略了,是周途疏替她争取孕子,争夺后位的机会,她是踩在周途疏的尸骨上,意气风发心满意足。
得知自己腹中胎儿是皇子时,她心花怒放,她甚至觉得她已然是仁明殿的主人,只要她能生下这个孩子,陈皇后就会自然而然被抛弃,让出后宫之主的权位。
皇帝也是一再如此承诺,龚贵妃越发热盼着一朝分娩,母凭子贵。
她算着时日,她知道这一年的冬天她便将飞黄腾达,她好容易等到季候转冷,寒风霜雪,临产了,却突然又听说变折将生——数日前羿栩忽然带着整个太医署来她的寝殿,根本就没有隐瞒她,国师晏迟言明荧惑守心显生,预兆的是皇嗣断绝,所以天子担心她这回生产会变生不测,叫医官们仔细诊断,务保生产顺利。
羿栩一遍遍问她最近的身体有无感觉症患,却压根不在意他是如此的焦虑,会不会影响即将临产的她也因此心生不安,当整个宫廷的人都在担忧荧惑守心的灾异之象会显生时,她会否也因此惊惶忐忑夜不能寐。
十月晦日夜,那两颗赤红的星宿在天穹上渐渐汇聚,似乎当真预示着祸难临头,她是多么的恐慌,多么的无措,羿栩终于来了,跟着羿栩来的仍是那群太医,太医们虽然都不敢担保她会顺利生产母子平安,但众口一辞讲的是腹中胎儿目前孕育健好,发生意外的机率极小,可羿栩似乎笃定了会生不测,当着她的面,竟然提出能否剖腹取子!!!
龚贵妃被“剖腹”二字给吓呆了。
也如一桶冷水从头顶泼醒了她,被欲望蒙昧的神智因此一个激零变得清明,呵呵,不管她是贵妃,还是皇后,都改变不了她在皇帝心目中仅仅只是一个工具的事实,母凭子贵已经足够讽刺了,更遑论她能得此母凭子贵的幸运,甚至都还多靠周途疏的助促。
好在是太医署的官员没一个敢用剖腹取子这样的“巫术”,任凭羿栩怎么逼迫,他们都不敢承担损创“太子”之母未来皇后的风险,但羿栩到底还是把龚雪松从祛罢宫召回。
据说,龚雪松曾用剖腹取子的“巫术”使一民妇诞下双生子。
龚贵妃无奈地接受了龚雪松的诊脉,现在她正等着自己会不会被宣判“死刑”。
她想好了,如果羿栩真要将“巫术”用在她的身上,她也不会束手待死。
龚贵妃显然是多虑了。
此时,云锦阁的正殿,晏迟正听着龚雪松当着太医署众多医官的面,断然向天子保证:“贵妃脉象洪滑,妊孕健利,经女医触腹,可感胎动无异,种种征状皆无难产之忧,又剖腹取子之术,本乃孕妊者危急时为保性命才可施行,贵妃本身极为抗拒,贸然采取此术反而不利于顺产。”
“朕听闻先生曾用剖腹取子之术,何一民妇顺利诞育双生子,可真?”羿栩一心只保胎儿安全,根本不在意贵妃的死活。
“官家容禀,草民的确曾用剖腹取子之术,但当时孕妊者因为难产,已经昏迷,若不用剖腹取子,必母死胎亡,草民现下并无睡圣散,贵妃清醒时万万难忍剖腹之痛,不能采取此一救险之术啊。”龚雪松都不敢说,他虽然对那民妇施行剖腹取子之术,可因为术前没有备好让人失去痛觉的睡圣散,剖腹的剧痛到底是让昏迷的患者惊醒,虽说他有准备已经绑好了患者的手足,使其不能动弹,但那过程着实是……让他这个大夫都胆颤心惊。
两个胎儿倒是得以存活,孕妇却有如经历了九死一生,创口缝合后引发了炎症,孕妇差点就因为炎症引发的高热丧命,后来能够康愈,有耐于孕妇自身坚强的求生意志,端的是饶幸。
可娇生惯养且极度抗拒剖腹术的龚贵妃能有这样的意志么?
明明可以顺产,但非得创伤母体保胎儿平安,大有可能造成母体丧亡的事,违背了龚雪松作为医者的守则,他宁肯抗旨也不愿意害了患者的性命。
晏迟原本可以不干预接下来的事,但想着龚雪松确然无辜,而且当初覃泽的弱症,多得龚雪松主动调治,因此芳期对龚雪松也十分敬重,他总不能袖手旁观眼看着龚雪松被羿栩降罪,这时劝阻道:“若然是天意如此,官家哪怕逼得龚先生采用剖腹之术,恐也无法保证皇嗣健全,依臣之见,还是顺其自然为宜。”
“顺其自然,难道朕只能消极承受厄果?”羿栩怒道。
“臣之前经历一事,或可让官家明白因果的道理。”晏迟为了让龚雪松脱险,杜撰了一事:“多年前臣游历至成都府,遇一农人,他有一个小儿,年方六岁,臣当时度小儿气色,将遇变折,或有危难,只若顺运随命,其实未必会有性命之虞,故而便未提醒农人,怎知过了十余日,臣返回时再经那村子,却听说农人家中的小儿夭折了。”
羿栩一脸震惊地看着晏迟:“难道连国师都有失算的时候?”
“普通人事的时运,其实也会发生变测,臣当时也以为是臣的面卜生谬,因为疑惑,一打听,才知原来那农人听信了一个游方和尚的说辞,认定他家小儿会有血光之灾,过去农人夫妇两个去地里劳作,都是将小儿独自留在家中,小儿乖巧懂事,虽年纪小,也并不会四处乱跑。
农人也听信了和尚的卜断,就不放心将小儿单个撇下了,那日带着小儿去地里,以为夫妻两个看护着,就能防生意外,哪曾想偏是那天,有一户人家养的看门狗不知何为发了狂,蹿去地里,将小儿咬伤,数日后小儿发恐水症而死。”
羿栩撑着头:“如果不是那和尚,小儿仍然留在家中,反而能避开这场血光之灾了。”
“正是如此。”晏迟道:“荧惑守心引发的变乱,已经超逾了普通人事,非人力可以变转,官家细想,如果逼令医官用剖腹之术,反而可能造成祸殃,届时官家又当如何?”
羿栩只得作罢。
正在这时,陈皇后也来了龚贵妃居住的云锦阁。
龚贵妃即将临产,天子亲自来坐镇,晏迟这国师以及整个太医署的医官都在云锦阁,陈皇后当然不能漠不关心,虽说她明知贵妃若诞皇子,她的皇后之位必然不稳,其实也巴不得龚贵妃一尸两命,但这样的心情当然不能见于明面,必须来云锦阁走个过场。
羿栩就与皇后一同去安抚龚贵妃,他采纳了晏迟的谏言,也是为了给龚贵妃吃一粒定心丸,剖腹之术作罢,让龚贵妃安心候产。
怎知龚贵妃一见陈皇后,就像见到了摧命的阎王似的,神智都险些崩溃了,从榻上起来,指着陈皇后的鼻子就大发脾气:“什么荧惑守心,什么皇嗣断绝,无非是陈氏你串通晏迟设计的阴谋,为的就是游说官家听信谗言,用那巫术剖腹取子害我性命!”
陈皇后莫名其妙受到指责,却也不气恼,见羿栩冷沉的脸,她反倒是温温柔柔的劝解:“官家息怒,也怨不得龚娘子如此惶恐,便连妾,昨日见那异象,也是惊惧失措。”又才上前,去拉龚贵妃的手:“妹妹安心,晏国师已经劝止了官家不取剖腹之术,且龚先生也说了,妹妹脉息洪滑,应得顺产,根本勿需行险用剖腹之术。”
“你少在我跟前装模作样!!!”龚贵妃非但不息怒,反而搡了陈皇后一把:“自从我有孕,你知道我会诞下皇嗣,为了保住你的后位,你去讨好太后,否则太后怎么会劝阻官家废后的旨意,还说下要将小皇子留在慈宁殿抚养的话!”
龚贵妃说的固然都是事实,但这样的事实却也不能揭开在明面上,羿栩听后越发愤怒,只想到龚贵妃眼看就要临产,为防节外生枝,这时不能对她发脾气,先是冷着脸跟皇后道:“有朕在此,皇后就不用在此守着了,这几日宫内人心惶惶,导致阿母也忐忑难安,你正该服侍阿母,尽子媳之孝。”
陈皇后称喏而去。
龚贵妃这才扑到羿栩怀中,抽噎道:“官家若能先废了陈氏,立妾为后,陈氏才会死心,她死心了才会终止阴谋,如此妾才能顺顺利利诞下皇儿,官家……”
她这央求还未说完,就觉一阵腹痛,整个人都瘫倒在了羿栩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