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泽七月归卫。
他这一趟使臣,确然顺顺利利没有发生一点波折,不但平安带返了羿梁为首的宗室,且还有部分俘臣,这其中就包括了周小娘的家人,遗憾的是周小娘的父母都已经在辽国过世了。
太孙回国后,经历了一番皇室内部的虚伪过场,羿梁果然被封为汴王。
住进了曾经的魏王府。
转眼就是八月了。
芳期才见到了汴王殿下。
早在六月时,晏迟就已经请来了苏夫人,陪着芳期等待分娩,而羿梁被封为汴王后,竟正式前来礼谢苏夫人,所以芳期才能见到这位曾经的太孙。
羿梁被俘往上京时,方才是个三岁的懵懂孩童,他并非太子嫡长,只是因为先头的两位兄长均因战祸变乱夭折,他成为太子唯一的子嗣,那时北卫太子病情甚至比怀宗帝更加严重,所以怀宗帝在争得辽主的允许下,立了羿梁为北卫太孙。
羿梁仅比羿栩年长两岁,不过却比羿栩显老多了,芳期甚至见他一双手都粗糙不堪,只是想想当初大长公主归国时的貌态,芳期也并不觉得多么诧异,养尊处优的人,和囹圄囚徒生涯自是大异悬差,她并不至于生出多少感慨,倒是苏夫人见了汴王之后,忍不住泪水涟涟。
“当初到上京,汴王比阳春奴更小些,太子妃亡于城破之时,我还照顾了他一段时间,那么小的孩子,根本就不懂得为何境况忽然就不一样了,他从前是唤我姨娘的,一路上我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后来抵达上京,他竟像忽然就知道了从那之后连我也不能再照顾他,他那天反而不哭不闹,跪地上跟我磕了个头,他说姨娘要保重。
转眼就这么多年,我没想过还能见着他,他才而立啊,我这个就快半百之龄的老妇,看他一双手新伤旧伤遍布,我真是……当时我无能,没法子给他争取更多优容,后来我就离开了辽国,更是无法再照济这个孩子了。
他竟然现在还记得我,特意来谢我,这些年他受了多少磨难,一字不提……生在帝王家,竟然是他一生的劫厄。”
芳期拿着手绢替母亲拭泪,安慰着:“汴王如今已经归卫,且他也勘破了尊荣富贵皆为虚无,汴王愿意放弃权位,换来余生平安,当也如大长公主,将得苦尽甘来。阿娘,我看汴王容颜虽见憔悴,幸的是体格很是康健,今后不再困禁于囹圄,既得养尊处优,定能无疾无恙。”
晏迟就坐在屋子外头的廊庑间,他非刻意,却听清了母女二人的对话,本是端在手里的一盏茶,未递唇边,就又搁回了案上,抬眼去看廊庑外秋阳洒在芙渠里,清淡的眸底有冷光淌过。
临近分娩,芳期越更不再关注湘王府外的纷扰,可是羿栩立皇嗣为储的消息还是传到了她的耳中,是芳舒借着来看望她的机会,提起,芳舒自然是喜气洋洋的,她接过鹊儿递来的一个匣子,打开,把她亲手裁制的小夹袄给芳期瞧,却仍说着自家淮王府的事。
“其实立皇嗣为储,大王心里是笃定的,只一日未有旨意,到底胸臆里悬着这一件事,本是过继皇嗣一事,官家实则先请湘王卜问于天,太子时运无违天命是湘王亲口断决的,只大王到底还有忧虑,担心太子时运虽合,万一命数有变。
时今储位已定,满朝文武以及皇族宗室皆无异议,算是应合了湘王的卦卜,只有王妃还是放心不下,毕竟太子现今养于慈宁殿,虽太后、贵妃都是王妃的至亲,王妃当然也能时常入宫看望太子,终究不能亲自抚养,太子年弱,王妃日日担心会生疾恙,昨日见我已经将打算送给三姐的几件小衣裳做好了,就摧着我今日来拜望三姐。
王妃是想求个安心,毕竟时运归时运,可这世上鲜少有人因为时运旺便一直能得天佑,王妃现只想问个太子是否能得长久的康泰。”
这话是半真半假。
淮王让芳舒来问晏迟太子能否平安长大,这必定是为了司马修及他日后的计谋铺垫,利用芳舒给湘王府下套来的,但淮王即便不使芳舒,太子毕竟是芳舒亲生的孩子,哪怕上回已经有了芳期的保证,但因为现在情势有变,汴王以及这么多的宗室归卫,芳舒心里哪能安稳,她今日来,正是利用了受淮王遣派的机会,想再得个定心丸。
“五月,请大王至长英堂吧。”
芳期扶着腰起身,芳舒连忙扶住她,姐妹两个经霁桥往长英堂走,芳期道:“这些时运命理的事,我也不懂,还是请大王来亲自跟舒妹妹说妥当。”
“那也是有劳三姐了。”芳舒笑道:“并不怪王妃心里忐忑,确是王妃上回入宫,见贵妃也是一脸忧愁,问起来,贵妃才道太后毕竟上了岁数,精神很有些不济,照顾太子的责任实际都是贵妃承当,可贵妃……三姐也明白,尚且与闺秀女儿无异,不曾生养,一下子担当这么大的责任,不能出半点纰漏。
贵妃最近啊,整宿整宿的噩梦,觉都睡不安稳。三姐眼看着也要分娩了,等小世子出生你就明白了,任是有奶母仆婢寸步不离服侍,可新生的婴孩儿多是娇贵的,看顾得再是周道都难免会有小灾小病。
有的婴孩儿反而是看顾得过了头,奶母们生怕着凉,衣袄穿得太多襁褓捂得太严实,造成发热,本不是什么大症候,结果郎中、奶母都怕耽搁了病情担责任,反而下了虎狼药,结果小症成了大症,这种事件慢说民间,皇宫里更不鲜见。
总之想到贵妃并无育儿的知识,王妃着实不能安心,说贵妃若像陈圣人一样,毕竟曾经生养最好不过了。”
这当然不是淮王妃的话,太子又不是淮王妃亲生的孩子,淮王妃心不坏,却也不会日日担忧别人生的孩子在宫里有没有被照顾好。
芳舒明知芳期已洞悉淮王的调包计,这是借机漏话了。
等晏迟来长英堂,听了“淮王妃”简略的诉求,毫不犹豫就拒绝了颁发定心丸:“正如淮王妃都知道的道理,一个人不管时运命数如何,只要还是凡胎俗体,吃的是五谷杂粮,就难免会生病恙,又岂有一回卦卜,就能断定寿元几何之术?我也只能占得太子的运命,无损社稷国祚而已了。”
芳舒没再多说。
等她告辞,芳期才问晏迟:“也不知舒妹妹明白晏郎的意思否。”
“覃孺人应该明白了,我这是将计就计的说法,其实不需要她漏话,我大抵也能猜到司马修的诡计,这佯作中计,不肯断言太子能平安成年,告诉覃孺人实则是我早有了准备,这无异保证不让司马修诡计得逞了。”
晏迟现在不想多说这些阴谋诡计,把芳期的头顶揉了一揉:“这段时,闲来没事多听听琴乐笛箫,要不你动嘴皮子,让婢女们摘枝折花供瓶,再不然我不是找出来不少小品画册么?翻翻名家笔下的花鸟鱼虫,怡情怡性,少琢磨这些繁琐事。”
他又交待徐娘:“王妃分娩前,不管谁来见,一律谢绝。”
不过芳期能闲着,晏迟却闲不下来。
因为羿梁等宗室归国,这么多人未得爵禄,未赐居所,倘若连官职都不授任,堂堂天家血缘,那可就得忧愁一日三餐、养家糊口了,可羿栩对这些人都陌生得很,难断他们的心性,当然不肯轻易授予要职大权,于是嘱咐了晏迟、司马修分头和这些辽国送回的“麻烦”接触,商量出个安置之法。
晏迟只好忍着不耐烦,跟这些人应酬。
要说起来怀宗帝共有二十好几个儿子,除羿承钧外都被辽国一网打尽押往上京,如今活着的仅剩四子,按理均应封亲王爵,可要是封了这几个,怀宗帝的兄弟们当初便是亲王爵,哪怕都已经不在世了,但他们还有子孙,不封亲王也该封郡王、国公等等,不仅该白享爵禄,还需要给他们在临安城中赦造府邸。
羿栩根本不需要去计算他得花耗多少钱。
因为肯定是他掏不出也不想掏的数目。
虽则说羿栩打算借晏迟的嘴巴,告之羿承嘉等天命有示不宜广封爵禄,可这些宗室长年远囚辽国,对于晏迟这国师能有多么信服?而羿栩作为天子,也需要对皇室宗亲们加以安抚,不宜威压慑服,所以他便让晏迟和司马修齐心协力,劝服宗室们先莫急着讨要爵封,再闹得朝野争议不断。
晏迟就常往官驿跑——除汴王梁之外,其余宗室暂时都只能安置在隶属礼宾院的官驿。
羿承嘉和羿承安均由他“负责”,前者被俘往上京时才十七,后者十三,羿承嘉在北卫时本有广平郡王的爵位,且娶了正妃,奈何至上京,他的正妃被囚于别处,过世多年,羿承安当时未得封爵,也未娶妻,这两个人,一见晏迟就哭起鼻子来。
尤其羿承安,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
“我们在辽国,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起初七、八十号人,被圈禁在一处宅屋,屋顶漏雨,窗子漏风,没个修理的工匠,竟然让我们自己动手,我们哪里会干这些粗笨活?!只好淋着雨,挨着风,一年年过去,人倒是越来越少了,都是病死的。
那些辽人,一日只送给我们两餐饭,一碗清汤,几块干粮,隔上十日八日才能尝点荤腥,屋里院里都没人洒扫,只能眼睁睁看着蛛网越结越多,和蛇虫鼠蚁共居一所。”
晏迟极想翻个大白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