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时简对这回御前官司要怎么打,全靠陈渝托人悄悄送来的那封信才构设好完整的框架。
他当时收到那封信时,也很怀疑自己的眼睛,陈渝竟然还活着?他要是活着为何不现身?假若是为了构害潘成,送来这封信件又是什么用意?这件件疑问光靠自己琢磨是没个结果的,葛时简当然毫不犹豫就去私会了陈渝,他相信了陈渝的话。
此时,陈渝已经入宫,当着众人面前向天子交待他的遭遇。
“渝识水性,家人皆知,张家和自然也知情,他是生怕渝落水之后浮出水面怒斥他行凶害主,所以才有那番交待,渝当时脑子里一片茫然,根本无法剖析他那番说辞的真伪,就被他推下舫船,而渝只不过片刻犹豫,未在落水时就呼斥,却当坠水之后,竟忽然在水中遭遇袭击,渝并未看清出手袭击者的面貌,便即昏厥。
等渝醒来,却是已然获救,救渝性命的恩公姓白字锦章,乃是徽州白氏子弟,因来临安访友,借宿在太常寺卿唐公府上,当夜白七郎是获醉生坊琴师屠子安之邀,与好友唐二郎赏西湖之月,因着渝正是为了醉生坊歌伎赵春心方同潘成发生争执,屠子安难免关注,故而,唐二郎、白七郎也比另的看客留心。
白七郎目睹渝是被自家仆从推跌落水,当即意识到多半会出人命,仗着他水性了得,且还会些身手,故而趁人不察从舫船上悄入水中,见袭击渝的凶徒自以为得逞后潜游开去,他方才救渝上了舫船。
唐公在西湖附近有家别苑,屠子安便让舫船驶向唐家别苑的私岸,渝是被他们安置在别苑里,待渝醒后,已是次日,潘成已经入狱,这些当然都是唐二郎让渝知悉,又有屠子安,满面羞愧的向渝赔罪,言当晚,赵春心便与余琴操一场争执,应当这起事件,赵春心本也瞒在鼓里,她是被余琴操所利用了,而余琴操一手琴艺,正是得屠子安亲手教授,屠子安与之有师生关联,屠子安方才心生惭愧。
又过了几日,唐公竟然亲自来别苑见渝,细问一番情由,神色越发凝肃,经唐公剖析,授意张家和这恶仆者应当并非区氏,而为渝之嫡母田氏,因为,沈相臣及元大夫已经召会唐公商量,言不必与潘家十分过不去,本已是打算让唐公去信说服家父,为免树敌潘、袁二门,干脆撤诉和解,谁知道后来又再反悔,誓将潘成置之死地,唐公言,家父不在临安,书信往来定会耽搁时日,而沈相臣等,竟然不提让唐家世母先行劝服渝之嫡母,说明渝之嫡母本就是打算撤诉和解。”
陈渝话说到此,微微一顿。
沈炯明和元务墉已是面如死灰了。
太常寺卿唐哲,乃是沈炯明亲自举荐,正是他的党徒,他是怎么也不可能把唐哲划拨去湘王府一方党营的。
可唐哲为什么要背叛?
陈渝继续道:“渝原本也想立即往临安府衙,揭穿嫡母才是真凶,唐公却让渝稍安勿躁,只因唐公也大惑不解,固然是……沈相臣于他有知遇之恩,且唐公与沈相臣政见相合,与湘王殿下及辛枢相在朝堂上曾有争拗,可唐公却不知潘成有何利害干系,沈相臣、元大夫为何犯下故杀构害这样的刑罪。”
沈炯明:……
呸,唐哲居然说他不知道?
但沈炯明却一个字都不能反驳,他怎么说得出口?因为唐哲也是构杀赵清渠的帮凶,为了对付立志要为赵清渠复仇的湘王,他们把唐哲视作了自己人,不管什么阴谋诡计都是大家伙一同商量!
就算他说出了实情,唐哲来个矢口否认,他什么证凿都拿不出来,天子会信谁?
“唐公建议渝,先莫出首,且看沈相臣等有何后计,后来当唐公知悉兴国公向葛少尹施以威压,葛少尹却认定潘臣是被构害,不依不饶,先向刑部提出质疑,再亲拟奏章呈请官家御断后,唐公方才授意渝,可私下送信予葛少尹,向葛少尹坦诚实情,免得张家和先被杀人灭口,渝反而要背负诬害嫡母的冤名。”
陈渝话说到此,田氏又再放声悲嚎了。
羿栩能做出什么御断呢?
潘成自然被无罪释放,区氏、田氏、单氏三个妇人被直接处死,沈炯明和元务墉只被判了个治家无方,职务没有丝毫变动,虽然羿栩明知他们亦为主谋,但仍然竭力为他们开脱,这显明是包庇,且羿栩现也无能再用冠冕堂皇的说辞,解释他这种无理不公的行迳了。
只冲着晏迟,长一声短一声的叹息:“要是处治了沈炯明、元务墉,却不追究兴国公,朝堂上必然还有质疑,可兴国公,到底是我的嫡亲舅父,要是被判罪,只怕大娘娘本就在病中,再受不得这场气怒了,大娘娘若有个万一,我就会被指责不孝,而且无端,你本就枉恣,风头再盛,于你也并无益处。”
关于兴国公,他肯定是不能继续任临安府尹了,再降职就更难有起复的机会,羿栩的想法是平迁,但平迁往什么职位已经足够让他伤脑筋的了,羿栩是真没余力再盘算着如何让这起官司,有个让满朝堂心服口服的判裁。
好在是,陈昼毕竟还认得清情势,见爱子毫发无伤生还,且管把一腔怒火发在三个妇人头上,并不追究沈炯明、元务墉的“包庇”之行,而葛时简,因为这起事案其实并没造成无辜丧命,他的目的也只不过保下潘成不受冤枉,天子别的裁决,他不会驳抗。
心里却是失望透顶的。
昏庸的君主,奸恶的朝臣,尚有强大的敌国虎视眈眈,羿卫的江山社稷当真还有救吗?
晏迟早料到这起兴国公党挑起的命案,成不了他们的亡命矢,毕竟结果就是这样,引不起什么不能平复的惨祸。
但有些话,他却还是得点醒在先的:“官家可别怪我直话直说啊,兴国公、沈炯明这起人把我视为眼中钉,是跟他们不共戴天的死仇,明刀暗箭就没断过,却都无法将我置于死地,兴国公是官家的嫡亲舅舅,他原本不应当行为对官家不利的事,可要是被仇恨蒙了心,耳朵里只听得进沈炯明等的挑唆,会不会被辽贼利用,官家可得仔细想想这一可能了。”
这话,羿栩当然是听不入耳的。
他只是含混应道:“要兴国公当真如此糊涂,连我也无法再包庇他了。”
这话,被潘吉听在了耳里,还有刑部尚书祁诚也亲耳所闻。
羿栩亲审御断之前就打着要徇私包庇的主意,刑部尚书祁诚并没有参与今日的案审,可一来这案件本就由司马权审决报送了刑部,如今有了裁断,羿栩自然要知会祁诚销案,再则,这个祁诚,其实原本也是羿栩的心腹。
他并非文臣,原为武官,又正因为未走科举入仕的途迳,且不过而立之岁,不管名望还是人脉都不足够,所以羿栩虽然信任他,却不能将他一下子提拔进政事堂。
祁诚过去是羿栩潜邸时期的亲卫,是个死忠派,他性情还颇有些刻板,无论是跟兴国公,抑或是跟晏迟,一直维持着不亲不疏的关系,是个唯天子令从的中立人,这样的人其实更适合在营卫中任职,可羿栩大抵是觉得他的心腹中不缺武官,要把控文臣却大不容易,而祁诚虽是军伍出身,尚学过一些经史,就将他硬生生的“转文”了。
这一日,晏迟和祁诚一同辞宫,两人并骑一段,祁诚便问:“湘王殿下真觉得兴国公可能会与辽贼勾结?”
晏迟笑了一笑:“兴国公在官家心目中的地位,辽主必知,辽主要侵吞大卫社稷,也必然会先让大卫内乱,相比起我来,祁尚书认为是兴国公易得被利用,抑或是我会犯蠢呢?”
“但兴国公总不至于……”
“一个目的性过于强烈的人,往往经不住诱诈,这是人性,兴国公虽为官家的亲长,沈炯明、元务墉之流呢?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与我为敌,无非是想要争求更高更大的权位,今日他们视我为敌,来日可会仍对把我取而代之的兴国公,马首是瞻言听计从?而要铲除兴国公,只有一条唯一的路迳。”
祁诚沉默了。
湘王若败,大卫再无人可与兴国公抗衡,除非是……
江山易主!!!
夕阳正好,两人两骑在丽正门外分道扬镳。
晏迟知道祁诚不是他能笼络的人,他也从没想过与礼诚联手铲除兴国公等等,他只不过在祁诚心中播植下一颗怀疑的种子,等到关键时刻,就能好好利用一把。
而早一步回家的芳期,现在已经有如一面“望夫石”。
她真是太好奇了,那个唐哲,不用通过沈炯明网络,实际上早就被她家翁翁给“供出”,肯定是构害东平公的帮凶,甚至于,唐哲根本就是东平公的宿仇,当年唐哲倾慕东平公夫人,效仿司马相如琴挑文君,意图打动已经定亲的意中人违背父母之命,东平公夫人却不为所动,唐哲因此视东平公为情敌,年轻时,就当挑衅过东平公,后羿承钧对东平公心生杀意,唐哲虽非重臣,却也上了奏章弹劾东平公企图谋逆,虽然世人皆知唐哲是在挟私报复……
等等。
芳期突然醒悟了。
唐哲所上的奏章,于东平公而言根本无害!!!
正因为世人皆知他为东平公的情敌和宿仇,他的奏章对东平公来说哪有杀伤力?
而唐哲,这么多年了,也从未因为弹劾东平公受益,直到,沈炯明举荐他为太常寺卿!!!
芳期急于证实她的推断,越发热盼着晏迟解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