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箫刚进福宁殿,就见个着红袍的人步伐蹒跚往这边奔。
他真想转身就走。
做为一个能看面相气运的道修,都不乐意和将犯死厄的晦气人过多接触,这是下意识,多少心里建设都会摇摇欲坠,清箫都不知道运调出多么强大的意念,才“钉住”身体,忍受着羿栩的手放上他的肩膀。
“小穆终于是回来了。”
短短的一句话,羿栩都要喘三喘才能说完整。
远道归来的不曾风尘仆仆,金殿里养尊处优的却有如油尽灯枯,就连一直掺扶着羿栩的潘吉此刻心中都是一凛,他似乎也突然感觉到了,天地明媚,阴森森的地狱之门却在目不能及的地方洞开,黄泉水声咆哮,眼看将有一场震变。
潘吉低着头,看向天子脚下拖着的一道淡影。
“官家的症状还没有缓和?”
这话,大抵也只有清箫胆敢直接问了。
羿栩摆了摆手,手又重新抓紧了潘吉的小臂,潘吉就有如一根拐杖,支持着一国之君站立不稳的躯体。
回到寝殿,羿栩终于才叹了声气:“太医署的医官就没个有本事的,我不知服了多少汤药,非但不见好转,近前连多坐一阵儿都觉头昏眼眩了,朝会上底下臣公说的话,最多听得进耳里七、八句,心里就觉烦躁了,一阵阵的泛呕,再听不进一个字,好在是夜里虽仍睡不安稳,白昼却能睡上一阵子,只醒来后越觉疲乏,偏还有这样多的事务都需要批复,也只好勉强而为。”
“官家或许……还是让春山居士诊一诊脉象吧。”清箫道。
潘吉又忍不住悄悄抬眼,飞速瞥了瞥清箫。
春山居士虽名义上为道官,但其实根本就不信长生之术,只是因为清箫与之言谈投机,天子方以道官之名聘请入宫,当天子无睱分身时,总还算有个人能陪清箫对弈品茗,清谈闲论,春山居士虽也算个道医,可天子龙体何等尊贵?纵便是春山居士不会进献仙丹,但涉及为天子诊病这等利害攸关的重要事体……
以穆郎君的性情,不是不应贸然进言么?
不过潘吉明知,慢说清箫这回平定岭南土族立了大功,便是没这功劳加身,就凭天子对他的一贯信重,是必不会怀疑穆侍郎居心叵测的,要是把这事泄露出去……自己的脑袋可就摇摇欲坠了。
潘吉非但没有拦阻,还附合道:“岭南多瘅气,官家因不放心穆侍郎此番远行,欲下令医官随军同行的,穆侍郎却称本是岭南人士,于岭南出生长大,怎会因水土而染疾患,到底是为了让官家安心,才答应令春山居士同行,奴婢现看穆侍郎的气色,却比在宫里时更加丰神俊朗了,想来……春山居士教传穆侍郎的那套吐纳练气之法,确然能让身体大大受益。”
羿栩也笑道:“小穆看来,的确不似经过舟车劳顿的模样。”
“某这时才不怕坦言告知官家,岭南尤其山间,当真是遍布湿瘅,某自幼年,尤其逢春秋二季,确然易生体疮,这回前往俚民所居的山野,多少兵士都因不耐湿瘅而致病疲,我却半分未受病邪所扰,方才确信春山居士所授的练气之法,确然有益于强身健体。”
羿栩想了一想,就道:“那就让春山居士来替我诊诊脉象吧,不过这件事,千万莫要声张,否则万一不见成效,太医院的医官就有了借口将过责推脱给小穆二人了。”
正说着话,宸妃就又来求见了。
羿栩老大不耐烦的把手重重一挥:“朕原以为她的本家好歹也是书香之族,她就算比不上薛妃的才干,相比其余嫔妃,定能辅助皇后料理好内廷的事务,怎知道她竟是个愚不可及的人,上回的事,无端未同她计较,朕也懒得处罚她,可她竟还敢往大娘娘跟前去挑拨离间,转过头,又要干预朝政,从今之后,朕若不召,让她不得踏足福宁殿一步!”
清箫只问一句:“干预朝政?”
羿栩冷哼一声:“我因为时常目眩,简氏自请来福宁殿侍疾,她也识得字,我便让她诵读奏章给我听,谁知她先是将葛时简的奏章泄露给了区氏,我处死区氏,她还不知悔改,竟公然为她的长兄相求职禄,求的还是兴国公一职!”
清箫:……
羿栩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我都被这蠢妇给气糊涂了,她是想让她的长兄担职临安府尹,可也不看看,她那长兄虽是进士出身,却只任过一任下县县丞,吏部绩考为次中,三年来连差遣都轮不上,寸功未建,拿什么资历判临安府事!”
清箫就不说话了。
羿栩这才将近日的事都告诉了清箫:“兴国公也太过心急了,他再韬光养晦一段,待明年吏部绩考后,我想的是让兴国公担当一任安抚使,即能顺理成章起复,可偏偏……他本就不擅长判狱,非要因为一起小案件与葛时简争锋,真是搬起石头砸脚,如今满朝堂的臣公,满临安的庶民,都知道兴国公身为临安府大尹却断狱不清,我只能将他调职,可此时舆情未过,是万不能任命他为安抚使的。”
羿栩的想法是,“委屈”兴国公任监务署少卿,论起来他还成了元务墉的副手,而等地方军政改革顺利,兴国公便也建功了,这样一来就有了起复的名义。
对于羿栩的决断,清箫没有发表看法。
而经春山居士诊断,他倒也认同了诸多医官的确对症下药,只是因为天子过于操劳政务,兼着根基本就不牢,因此才久久不见好转。
“居士教给箫的吐纳之法,于官家可也有益?”清箫问。
春山居士犹豫了一犹豫才道:“亦可一试,只不过练气固体,需要的是心无旁鹜,否则进展也不会那样迅快,此一点穆郎君应当也有体会,自从……穆郎君为官家分劳政务以来,也难静下心来调息练气,这一日间能练上三、五时辰,还仅只能坐练半个时辰,益处可应悬殊了,还多得穆郎君不贪求冒进,否则,若是使正气偏入邪脉,反而会对身体有害。”
一听“有害”二字,清箫就缄默了。
但春山居士还有“不过”。
“小民可先告知官家一套万妥的功法,官家先试一试,此套功法虽说并不能迅速见效,好在也无损伤之忧,日常也只耗一个时辰而已,待半月之后,官家应当会觉睡眠得以改善。”
羿栩心急于快些让身体恢复健康,才好让戚先生治疗他的难言之症,于是当日便练上了这套功法。
这件事,是内廷机密,可却是晏迟一手安排的。
他这天,正对芳期讲:“咱们徒儿这回回来,春山也终于派上用场了,他教给羿栩那套功法,其实就是我教给王妃那套功法。”
芳期:……
有助生产???
晏大王你还能再损一些么?
晏迟知道芳期又误会了,笑着道:“那套功法不仅仅是助于妇人生产,原本男子也可以修练的,长期坚持,有强身健体的作用,但羿栩的症状,不是因为他体虚,是因他中了入骨迷的毒,所以清箫会再复用入骨迷,造成羿栩以为症状逐渐恢复的错觉。”
“入骨迷,究竟是种什么毒药?”
“其实就有如五石散,会让人渐渐成瘾,这还是钟离师的师门收集的毒方,早在千余年前,有一伙邪教徒研制出的毒方,使嗅入入骨迷的人致幻,心甘情愿用钱财买入邪教徒的‘神药’,以为他们所觉的那种飘然欲仙的滋味,是因服食了‘神药’所致,坚信‘神药’会助他们长生不老,结果当然是被骗得倾家荡产。
那伙邪教徒后来被朝廷征剿了,毒方失传,却为钟离师的师门记录,我是看了师门的秘录,又改良了毒方,才成了入骨迷,不至于致幻,就更难为医官察觉,但长期吸入照样会成瘾,清箫能够不受其害,是因他已经修成了内丹,不说百毒难侵,至少吃几斤砒\/霜还是无妨的,入骨迷自然不会对他形成妨害,他还小心避免了未让其余宫人嗅入毒香,因此只有羿栩成瘾,他现在的这些症状,其实就是犯了瘾而未得香而已。”
芳期终于闹清了入骨迷的效用,于是才猜到了晏大王接下来的行为。
晏迟听她的猜测,十分满意:“王妃真是可以出师了,不像付英,这小子明明都能解入骨迷一毒了,却还猜不透我的计划,竟然以为我是要用入骨迷,要胁得羿栩对我言听计从。”
“其实,这也可以一试。”
“无用的。”晏迟道:“入骨迷虽能让人成瘾,成瘾后又不是不能戒除,羿栩要知道他是犯了瘾而不是真得了病,天下有这样多的道修呢,随便找一个,也能逐渐助他戒除香瘾。”
所以付长史明知入骨迷其实不是什么剧毒,又没闹清晏大王接下来的计划,却笃信晏大王能大功告成,搭上身家性命一起干这弑君却不篡位的大业?
芳期服了。
这世上,大抵除了她家晏大王,再找不出别个人,不管干什么“大逆不道”的事业都能让这么多人毫不犹豫的“入伙”了吧?不去坑蒙拐骗真是浪费了这一身的本领。
“沈炯明这时,应当要听金敏的唆使,准备下覃娘子这步棋了。”晏迟忽然又道:“王妃要有所准备。”
芳期叹了一声气。
直至这时,她仍然还寄望芳舒能摆脱权欲之诱,不为贪婪而迷心智,她希望芳舒能看明白,其实从来不是无路可选,在那把权椅之外,有的是柳暗花明,太多的直迳,都可以通向花朝月夕、喜乐安平,芳舒是逼入的权场,可她有的是机会脱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