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失陷一事朝廷自得讯报后,其实一直没有向民众昭布,市井里只有些许人听闻了些风声,自己个儿却也拿不准是真假,无不在安慰着这应当是谣言——辽卫之间开战,那可大不同于内乱兵叛了,胜负之间可不仅仅关及天家朝堂了,一条淮水相隔,有多少人家都因半壁江山失陷而家破人亡,受尽奴役之苦,更不说妇人惨遭凌辱,骨肉被迫离分之事。
王公贵族尚不得自保,更休论黎民百姓。
没有人愿意受到战火燎原的波及,更不会有人愿意为异族所欺凌奴役。
可这样的事瞒得住么?
就算羿栩下了封口令,但现在临安的那些辽国细作可会遵守大卫的君令?无论辽主将作出什么样的决策,让临安城中人心惶惶都是有益无害的,所以晏迟自从以上太保之名接受君令全权负责应对邓州事变后,所作的第一项决策就是昭布辽国宗室耶律齐已然发兵邓州,斩杀大卫知州陶永,反污大卫违背盟约,这是耶律齐为辽国大贵族集团的利益,意图离间卫辽之和,逼迫辽廷宣战进犯大卫的阴谋,所以大卫不会明知是陷井还一脚踩进陷井里,不急着夺回邓州,而是遣使入辽与辽国君主谈判。
总之就是安抚百姓,这场战争也许根本就打不起来。
晏迟作出此一决策,根本未与政事堂商量,沈炯明一党当然会表达抗议。
“官家已经将处断邓州之事全权交托予孤,沈相臣质疑抗控,难道是想不遵君令?”晏迟根本不想和沈炯明这起子货色再理辩对众昭布的益否,他现在已经开始了权倾朝野独断专行的步骤,政事堂的官员必须要习惯他说一不二的作派,如此当他举起屠刀,才能一气呵成砍下诸多敌仇的人头,不用再去搜加个罪当处死的罪名。
“依据我朝国法,遇军政之事,便连官家都要召集政事堂官员议商……”
“政事堂官员,大丞相、辛枢相二位都无质疑,那么沈相臣难道以为你一人之言就能推翻策令?而今邓州之事急于平复,鸡毛蒜皮的琐碎要是都要先经政事堂议商,各位相卿都统一意见才能着手实施,孤觉除了耽延时间之外,真不知有何用处。”
沈炯明被这话呛得脸红脖子粗,愤然道:“上太保分明是拿这鸡毛当令箭,如此独断专行,分明意图不轨……”
晏迟眼皮子都没抬下:“大丞相及辛枢臣可听得明明白白了,沈公这也不知多少次中伤我居心叵测企图篡权夺位,孤再与他争执下去有如两个顽劣小儿吵闹不休,孤可没这兴致,既是如此,孤这便与三位往福宁殿面圣,请官家当着诸公之面,还孤一个公允。”
他先起身拂袖而去,龚佑与辛怀济两人沉默跟随,看都不曾再看沈炯明一眼,沈炯明呆了一阵,也只好紧跟着上太保的步伐——天子授令晏迟全权处断邓州一事是板上钉钉了,但政事堂绝对不能连干预的权力都放弃,否则……当兴国公出使大辽,着力操办互替质人一事,晏迟怎么可能答应此一条件?
原来虽说晏迟还未正式宣告授任司马权为使臣的打算,但因为贾高松通风报信,司马权、金敏等都已经心中有数了,虽则说他们的计划原本是利用司马芸之死嫁祸晏迟,可司马权本人却不知情,并不需要晏迟再安排人手去献计,司马权自己都能想到这是一个“巧除”晏迟的时机,而对于金敏、沈炯明来说,其实谋杀司马芸也是逼于无奈的计划,如果能用更保险的法子达成翦除晏迟的目的,自然没有一定要把太后谋杀的道理。
哪怕是天子未得子嗣前有个山陵崩,太子继位,他无非就是个稚拙小儿,没有晏迟在,陈氏一门根本不能与司马一门匹敌,连陈皇后都是个摆设了,还用担心没法除掉覃氏这太子生母?
所以沈炯明才兢兢业业的打算争取一定的商决权。
羿栩正想喝了汤药后接受春山居士的针炙治疗,就听说政事堂与上太保发生了争执,一国天子现在只觉满心的不耐烦,可既然是晏迟来见,他不得不顾及上太保的脸面,只好把刚刚解除的外衣又让宫人服侍穿着整齐,再移步议事厅,让传召几位重臣。
天子的一脸病色看得龚佑及辛怀济连连蹙眉。
龙体安康与否,着实是关系重大,天子这样一副病殃殃无精打彩的模样,也难怪对于军政事务有心无力了,可皇帝有时候并不一定要事必亲躬,垂拱而治往往更利于社稷民生,但皇帝一定要活着,或者是在死前解决后储位继承的问题,权位的移交一个闪失就可能造成乱夺,而现在,天子膝下无嗣,虽有个太子,但无论是龚佑还是辛怀济都清楚储位就从未稳固过,根源正在于皇帝,是皇帝本尊一直都有废储另立的打算。
但现在废太子,当立谁继位?
龚佑及辛怀济这一愣神,就已然听见了晏迟开始告状。
“臣今日本是想召诸位相卿,宣告授任兴国公为使臣一事,哪料到还不及开口,沈相臣便质疑臣公昭邓州失陷一事是居心叵测,原因就是未在下令前先经政事堂议商,臣以为要是官家笃信诸位相卿能够确保平息这回风波,又何必急召臣即刻回朝并委以重任?更休提若事事都与诸相卿议商,尤其是必须征得沈相臣的认同……官家恕臣无能为力担此重任。”
羿栩心头那叫一个窝火。
邓州的噩耗刚传报宫中时,他难道没有询问过沈炯明等等有何良策?可这些人怎么说?说除了让襄阳公夺回邓州别无他法,再问若是战败呢?就全都一脸呆滞了,唯有辛怀济,提出的计策是当探试辽主究竟有无攻夺邓州的授意,这话一说出,沈炯明如何讥嘲的——不管辽主有无授意,已经成为自己的囊中人物难道还有原物归还的道理?总之邓州不能就这么放弃,否则襄阳城必危。
谁敢像晏迟那般笃信,胸有成竹担保能够逼反耶律齐?与辽廷继续维持和平的同时又能够一举夺回邓州?
且晏无端就是晏无端,论及惴摩圣意他还真是首屈一指,且心胸宽广,竟然有了权全定压的先机还能够分功于兴国公,兴国公只要能够功成身返,得以起复岂不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
羿权越看沈炯明越觉此人獐头鼠目器量狭隘,极不耐烦的一摆手:“朕既以下令上太保全权断夺,上太保自然无需再与诸位相卿协商,诸相卿原本就各有职责,只消尽好本职之事,尤其是你,沈炯明,朕令你配合大理寺及御史台清察不法,大理寺卿及御史大夫却都抱怨你包庇党徒屡屡妨碍审察,你三人争执不休导致这一事令根本难以推进,你本职之事尚未办好,又再挑是生非!
而今外患为重,朕不欲惩责卿相重臣,也当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要若你仍然不分轻重,你头顶的官帽,还是自己摘下来为好。”
沈炯明一句话未说,就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他心里当然连连抱屈:官家何曾真是想要清察不法?大理寺及御史台要清察的那些人,怎么就成了我的党徒了?他们明明是兴国公的党羽,那可是官家你自个儿的近幸啊!算了,为臣子的人,不能和君主争辩,这笔帐还是要算在晏迟头上,这小子是真奸诈,故意趁这时机说要分功予兴国公的话,博取官家的好感,官家能不怪我无理取闹么?唉,出师不利,又吃了一亏,现如今也只能寄望兴国公能游说得辽帝支持,辽帝一施压,官家会将晏迟当作弃子了!
可金敏还不死心。
他对兴国公道:“晏迟独断专行,邓州一事公昭临安臣民,只要造成人心惶惶,尤其是那些家境富裕的门户,纷纷把粮帛兑为金银之物以备逃难,金价、银价暴涨,铜币贬值,甚至于交子、票券如同废纸,民户家中又无金银,柴米油盐均要以高价购入,哪能不抱怨咱们这位上太保公昭邓州之事?如此一来沈相臣就能恃机发难,官家多半会改变主意,虽说不至于降罪于晏迟,可也必然会限制他的主决之权了。”
兴国公出使在即,这件事只好交给金敏、沈炯明二人操持,于是乎也跟他的那些党羽打好了招呼,让他们听令行事。
金敏、沈炯明信心十足的操办这个阴谋,岂知进展异常不顺利。
党徒们虽说在用粮帛兑换金银,引起的影响却有如投石入海,一点子波澜都没兴起,只确实有金银商号眼看着这情况,把金银兑阶抬高,有那家境充裕的门户起初也打算做好不时之需,可一问兑阶,纷纷的都打消了主意。
金敏一看,赶紧使人去游说各家商贾,让他们不再收受铜钱银券,这些商贾倒也有动意的,可一看自己的对头却趁机搞起了推广,狠赚了一笔银,让他们的客户流失了多半,这些商贾就愤怒了,居然把游说他们的人扭送去了官衙,状告此辈居心叵测,怀疑是辽国的细作。
事情闹大了,连葛时简都觉得这已经超逾了他的职权范围,直接移交外察部。
晏迟主审,这一审,就把金敏、沈炯明这幕后主使给纠察出来。
金敏和沈炯明自然是要抵赖的,一口咬定这是陷害,这是阴谋,他们绝无可能做下这等煽动恐慌不利社稷的事,晏迟这回倒是召集了政事堂的臣公,问:“诸相卿以为如何?”
龚佑鼻子都要气歪了。
好容易兴国公有了起复的机会,结果功劳为立,金敏、沈炯明两个党徒就送给了上太保这样大个把柄,他们是两头猪吗?!!!
还是辛怀济冷静沉着:“兴国公出使,这起案子却与使臣大有干联,倘若……此时审究断罪,恐怕不利于和辽国之间的和谈,臣以为当以大局为重。”
晏迟微笑:“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龚佑长长吁了口气——好了,等兴国公促成和谈,至多是功过相抵,官家才不至于头疼如何处治兴国公,至于金敏和沈炯明……两头猪死了也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