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阿辛从福建送来的海味,仍然是先一起送到了太傅府,再由明皎亲自“护送”着把给湘王府的一份交给芳期,来的那天临安城中竟飘落下雪絮,明皎在游廊上行走时衣上沾上些霜花,芳期瞧着了,虽大屋里已经通了暖墙地热,可正因屋里屋外冷热差异太大,她就担心那霜雪消融浸湿衣料,使得丝绵带上潮意反而会更添寒气,这样冷的天,明皎乘车回太傅邸时可得受苦了。
就连忙让明皎除下外衣,又交待把她新做的一件裘衣找出来烘暖,备着让明皎直接穿走。
明皎倒是解下外衣,却喊住了正要去忙乎的八月,说:“不用这样麻烦,我这件是二嫂从福建让人送来的纸被,最隔潮冷的,倒是比裘衣更加实用,慢说只沾上这轻薄的雪花,哪怕淋着了冻雨,只要雨势不急猛,用干躁的绵巾及时将衣上的水渍吸拭,湿气就浸不到底下的丝绵里。”
“这就是纸被?”
芳期倒是听说过纸被,也晓得虽然名称为“被”,取的不过宽大的意思而已,还是衣的形制,又和现下不少百姓穿的纸衣不同,纸衣是指袄子里的夹絮以纸充当,当然远不如丝绵保暖,可纸被指的是外衣的面料,是用楮树特制的纸料,看着虽与普通衣料一样,但不透风不透湿,内里再充以丝绵,倒是比以绸面制成的衣料更加保暖。
“二嫂给阿期也捎来一件,这衣裳不管是出门还是家居,冬季时都十分便宜。”
芳期也是来了兴趣,看明皎脱了外衣,她便拿过来自己穿上身,还特意去外头站了一会儿,再进来时,喜上眉梢:“果然比裘衣还暖和,虽是素面,不能绣纹样,倒更雅致些,这衣裳据说除了楮树之外,必得添加福建地境生长的多种材质才能制成,所以我从前虽然也听过纸被,还有一件,或许是匠制有别吧,当时只觉价格虽与裘衣相当,穿上身还不如裘衣。”
“行了,我听懂阿期的言外之意了,放心吧,不独你有,你家湘王殿下也有一件的,要说起来,我们现有的这纸被,还是为二哥改良的呢,从前的虽也好,但确然不比裘衣更保暖,是因为福建的冬季比临安要短,也不比临安更冷,只不过福建风大,气候更加潮湿,纸被才比裘衣更适用。
我也是因为阿辛的家书,才晓得二哥结识了个从弗林国来的……应当也能称为术士吧,他提供了一种药水,总之二哥跟那弗林国的术士一番探讨后,在工艺上作了改进,让纸被更比裘衣御寒了,但可惜得很,要制成这样的纸被,必需弗林国的某种矿物兼植草混合制成的药水,渡海入卫,价格极为昂贵,不能让普通百姓受惠了。”
芳期也叹了声气。
跟明皎闲聊着:“我过去真是不知道人间疾苦,真要比,竟还不敌婵儿,不瞒阿皎,我还一直以为纸被、纸衣无甚区别,从前就想,纸衣虽说不如裘衣,但也很算能御寒了,那样多的百姓既然都有纸衣御寒,总不至于觉得受苦。
倒是婵儿,她没着过纸被,听一个良雇说起许多百姓冬季都着纸衣,她心生好奇,就使人买了件纸衣,结果穿上身,当天就冷得坐都坐不稳了,一问那良雇,就听说不少贫家的孩子正因为没有裘衣御寒,家中也买不起那么多的柴炭供暖,受了风寒,就这样不治夭折了,婵儿就问我,为何裘衣百姓不能穿着,只能穿纸衣,我也被问倒了,怎么都想不到法子让这些御寒的衣物更加便价。”
明皎也同样没有办法。
芳期又忍不住跟她说了裘南事杖杀良雇,但那良雇的父母却选择了漠视杀子之仇一事。
“也许很多的人都会指责枉死者的父母懦弱麻木,我起初也为他们的态度深觉齿冷,后来想想,毕竟裘南事才是行凶的人,死者的父母也是受害人,我又怎知他们丧子之后悲痛与否?他们当年不敢与贵族官员对抗,应当也会自责愧疚,正因如此,他们干脆才表现得麻木不仁,因为觉得无颜再说那些悲愤的话。”
明皎沉默了一阵,叹道:“但凡家境不那样捉襟见肘,当父母的都不至于让孩子孤伶伶的去高门贵族门第为奴,纵然不是卖身,还有个良籍的身份,却都晓得万一孩子受到了主家的打骂,他们必定维护不住。
临安虽是富庶之地,因为权贵云集,临安的百姓们看似更易求获生计,只确然就连临安城,仍然有极多的贫户,他们没有更多的办法赚足钱粮使生活无忧,就像这一家子,一个孩子遭遇不幸,他们还有其余的孩子需要他们养活,上头更有年迈的父母也需要他们供养,他们实在豁不出性命来与权贵争公道,生计成了重担,多少人的脊梁不会被这重担压弯压折?”
明皎思索了一阵,又道:“不过好在太祖建朝以来,严禁买良为奴,又制定律法规定主家殴杀良雇为触律,虽说主家若为贵族官员,多半能够借口错杀逃脱死罪,但也会因此丢官去职,葬送仕途。有这条律令在上,贵族官员绝大多数都是不敢触律的,因此良雇被主家殴杀之事虽偶有发生,却并不算多。”
相较而言,的确要比历朝历代情形好上太多了。
芳期不懂就问:“这样说,若能证实家主故杀良雇,行凶者原本也当被处死?”
“不会这般容易。”明皎道:“就像这裘南事,甚至连他误杀良雇一事,若非是你家晏大王存心察实就连御史言官都未听闻风声先行举劾,事情隔了这些年,证凿早就湮灭难获了,便是现在死者的亲属向官衙举告,裘南事反而还能指控他污告陷谤。
不过这裘南事也够张狂了,当年还能直接告之死者的亲属死者就是被他责打‘失手’致死的,若是换个更谨慎的人,哪怕因为暴怒杀人,往往也会以‘急病’的说法向死者亲属交待,哪怕担心亲属索要尸身察验,多半也会另寻个替罪羊。”
芳期缄默了。
她心里很清楚,裘南事做为沈炯明的姻亲,当犯下这种殴杀良雇的恶行时,背后的倚仗可不仅是沈炯明,甚至并非司马权,那个时候,沈炯明可还是晏迟的党羽,裘南事行凶且全然不惧律法究罪的根本,实则是因湘王府这座靠山倚仗,固然,晏迟没有纵容党徒行凶的主观意向,裘南事是因泄愤才行恶,湘王府在此件事案中不能称为助纣为虐,但芳期仍然因此不无自责。
这也许才是她为这件事案耿耿于怀的真正原因。
“阿辛与二哥去了福建,阿霓现长在襄阳,也只有我与阿期还能时常小聚了,我琢磨着,等这一场雨雪过去,塔南苑的梅花开成片,挑上个晴天,咱们两个再邀上小闵一同去散散心。”明皎见芳期郁郁不乐,岔开了话题。
芳期勉强笑道:“甚好,就只有咱们几个,小闵也不算去赴宴饮乐。”
关于汴王的生死,徐太傅等虽心中有数却毕竟不能明言直宣,明皎提出约上闵妃,多少也料到闵妃的“居丧”只是瞒人耳目,心里不至于真怀悲痛,小闵虽说不是热衷欢闹的人,可再是喜静, 偶尔也需要和知己好友说笑消闲的,塔南苑因在净慈寺左近,这就为“居丧”之人提供了个去寺庙礼佛祷祝后顺路“休憩”的由头,且塔南苑虽为商贾营造的一所赁苑,冬季时也确为赏梅的一个好去处,这商贾还与帽子陈是姻亲,无论是明皎抑或芳期出面赁租都极便利,完全不愁那一日会有闲杂所扰,侧目诽议闵妃有违居丧之礼。
雨雪却也没有不断不休。
也就是十日之后,塔南苑的一日游就成行了,三人都如约而至,就见一个妇人迎出。
妇人自称姓郭,是奉夫主之令亲自来布置游苑,侍奉湘王妃等在此小聚的,见礼后却没急着告退,颇有些踌躇的模样,后终是下定决心,开口道:“民妇听闻一件事,关及王妃,虽说不算得大事不应扰了王妃今日的游兴,不过难免担心……”
芳期知道这郭氏其实是塔南苑的东家之妇,并非商家的仆妇,那么她今日要说的事就肯定是出自这游苑的东家甚至还可能是帽子陈的授意了,不算大事应当也不算小事,便笑道:“娘子不需顾虑,直言便是。”
郭氏自己却没先说话,而是让她身边的一个仆妇开口。
“贱仆的小姨母,乃是宣乐街裘宅的良雇,是她听闻的一件事,讲那裘大官人不知怎的就听说了王妃去过周家,为周家小儿曾被裘大官人责打不治一事打算说服周家夫妇两个向官衙状举,裘大官人就急了,把周家夫妇喊来,硬是要胁他们反告王妃收买他们企图谤陷裘大官人。
那夫妇二人倒也不敢答应,哭哭啼啼地喊着饶命,强调着绝不敢胡言乱语,裘大官人本还要不依不饶,还是那裘七郎劝住了裘大官人,说事隔已久,周家夫妇既不敢再出面举告,湘王殿下必不敢拿这件难有确凿的事作文章,否则恐怕已经先一步煽动了舆情,若是裘大官人自乱阵脚,再因旧事去胁迫良户,才是自授了把柄予政敌。”
这仆妇一番话,说得其实十分有条理,可芳期只听到这,竟觉处处都透着诡谲怪异,不由先问这仆妇能够解释的怪异之处:“令姨母可是极受裘家人看重?”
“这哪能够?贱仆的小姨母虽说与裘家签订的是长雇,如今也经管着内宅采办房的差使,时常也能见着那裘家主母的面,终归也不是在主家身边服侍的人,不过当年周家小儿被杖责致死一事,因着裘大官人一时震怒下没顾上隐瞒,反而为了让家中的下人领教厉害,尤其是让长随小厮在场目睹了那场重罚,所以贱仆的小姨母也听说了这件事,后来被裘大官人亲口喝令不得声张……这件事贱仆的小姨母也只能守口如瓶。”
郭氏见这仆妇忽然“糊涂”了,才出声提醒:“王妃诧异的是,你小姨母既然不是裘家主母信重的心腹,那裘大官人要胁周家夫妇的事,她怎么就能听闻了?”
仆妇/方才恍然大悟,抬手拍着额头,再说了一番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