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妃此时未睡。
她从仁明殿回自己居苑不过大半时辰,又一贯睡得晚——虽位至四妃之一,然而同样并无帝宠,薛妃又还有写诗作赋的嗜好,白昼事多,还总有跟她一样如同守活寡的妃嫔们来串门,总免不得应酬,既无太多空闲,也着实难以静下心来搞创作,只等夜深人静时分,薛妃往往借灯火之芒,趁月色之幽,用一支玉管饮墨,书一时悲欢之情。
她习惯了晚睡,尤其今晚,又防着因平乐堂的宴会诸事,陈皇后或许还有差遣,干脆此时不急着沐浴更衣,只拿着一卷书歪在凉床上闲闲的看,并未看进去。
连日以来,事多蹊跷。
天子竟然忽然将太后接到福宁殿养病,这是蹊跷之一。
湘王奉令于大军尚未班师回朝之际,召集诸多宗室行宫宴,这是蹊跷之二。
在薛妃看来,天子分明对诸多宗室提防忌备极深,与司马太后也早断绝了亲缘之情,虽然云南大捷是一件喜事,可一贯畏惧辽国的天子如何会真笃信大理灭国之后辽帝仍会忍气吞声?这远远不到庆贺之时,可天子先行宫宴,日后必行国宴,如此宴庆,于辽国而言岂非无异于火上浇油?
薛妃深深认为羿栩这皇帝,没有这样的胆量。
那么这会是湘王自作主张?
那就更蹊跷了,湘王府为避道贺的群臣,连湘王妃都早早避去了富阳,湘王又怎么会借着执政之权为自己的功劳粉饰?这太不合情理了。
所以又只能是天子的主张。
薛妃实在想不通连日以来的蹊跷事,本就心中狐疑,正在这时,又见她亲信的宫人急急而来。
“可是出了什么事?”薛妃抛卷,坐正即问。
“小郡主来见,娘娘,小郡主泣不成声,奴婢们不好阻拦……”
宫人话未说完,薛妃已见薇儿往这边跑来,远远的,她就听见了哽噎之声。
薇儿又飞快说了一遍目睹的事。
就连一众宫人听闻这话都是大惊失色,更何况薛妃。
覃芳舒果然狼子野心,只奈何……陈皇后过于仁慈,恐怕这个时候,已经遭遇不幸了!!!
薛妃没有太多犹豫,立即道:“仁明殿中凶徒不过二十余人,但这些人都是司马太后的旧仆,恐怕身手非你等普通宫人能比……无圣人令牌,我们难以闯出礼正门。”
更何况据薇儿所说,覃氏口口声声称晏王已经谋逆,恐怕她若非真知一二内情也不敢如此的信口开河,更甚于先犯下弑杀中宫皇后的大罪!
薛妃须臾便有主张:“你们先通知其余妃嫔,让她们召集自己居阁的宫人尤其是阍奴,先来我处集合!”
但凡有一丝希望,都不得不救陈皇后!!!
覃芳舒此时却有如惊弓之鸟了,她千算万算,算漏了潘芜清竟然怀有二心,而这一疏漏,导致太子落入了晏迟的手中,这于她的计划而言当然大大不利,她此时也正发恨声:“潘氏究竟想干什么?!”
后一步赶来的鸣虫,也是惊惶难安,迟疑道:“娘子,莫不是潘氏早已为晏王所收买?”
“不至于!”覃芳舒还留有一丝冷静,喘着大气:“若晏迟真知我们的计划,绝对不会容我至今,陈氏这样的蠢妇哪里值得晏迟冒着节外生枝的风险借刀杀人?”
“可要是潘氏借着这机会,向晏王投诚……”
这确有可能!
覃芳舒面如死灰,晏迟仪貌不凡,更不论威势赫赫,如若潘氏早已对晏迟心生情愫,凭借此番告密有功,岂不就能……纵然不能够把覃芳期取而代之,多少也能争得晏迟几分情意了!!!
可此时的覃芳舒,已经是黔驴技穷。
凭着和潘氏里应外合,趁着陈皇后不备,她才能在仁明殿弑后得逞,但就凭这区区二十余宫奴莫说与外察卫、内察卫对峙,就连冲出礼正门都有如痴人说梦,可现在后悔有用吗?
不用潘氏,再无其余人可用。
说到底,一枚皇后的令牌不是致胜的关键,她必须用一个仁明殿里,陈皇后身边众所皆知的心腹,这样的人手持皇后令牌交给朱侧,朱侧才足以说服龚佑相信她的告密,调动宫卫剿杀晏迟!!!
而覃芳舒更加想不到的是,仁明殿这时已经不安全了,她弑杀皇后之事已经走漏。
薛妃一行人,浩浩荡荡闯入已经无人把守的仁明殿,并没有经过多么激烈的拼杀,就已经把心神大乱的覃氏**制服,但让薛妃悲恨的是,到底还是太迟了,她没有能挽救陈皇后的遇害,那个善良仁慈的人,终究是死不能瞑目。
一应的嫔妃,纵管过去或者会对陈皇后心存不服,然而当羿栩彻底闭养于福宁殿,陈皇后对她们非但没有斩尽杀绝,甚至于从无苛责呵斥,人心都是肉长的,妃嫔们也终于认识到陈皇后是真宽宏并非假仁善,此时眼见着皇后竟然被覃芳舒勒杀当场,都恨视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凶徒。
一时悲哭声,以及喝骂声,沸腾不止。
“我没有罪!”覃芳舒此时也只能强辞夺辩:“我是为了保大卫的江山社稷……”
“覃氏你还敢说谎!”
仁明殿中原本已经被吓破了胆的宫女,这时也痛哭失声:“娘娘只是喝止你,并无害你之令,你先是串通潘氏带着这些凶徒擅闯仁明殿,而后诬篾娘娘,你们将娘娘勒杀,还要胁我等听你之令颠倒是非!”
“该将覃氏这等毒妇当场勒杀,以慰娘娘在天之灵!”
“覃氏,你真是蛇蝎心肠,娘娘一直待你不薄,遭你恩将仇报,便是把你碎尸万断你也罪有应得!”
“薛妃,官家已经遇刺……”
“住口!”薛贤妃大喝一声,冷冷的看着覃芳舒:“你大可不必巧舌如簧,我不是你,纵然我现在一声令下就能将你杵杀当场,但我不会这么做。覃氏你的罪行,自然有朝堂臣公论断,我虽恨你,却不会对你用私刑。”
薛妃一摆手,令将一应人犯捆绑押出此间偏殿。
她这才为陈皇后阖眼,却并没有膝跪痛哭,当着陈皇后的遗体,薛妃直言不讳:“我让诸位来仁明殿,或许会让诸位涉入一场凶险,因为平乐堂将会发生何事,我不能断言。恐怕,覃氏之话并非完全杜撰,晏王他……确然已经弑君了!”
不少的人都是花颜失色。
却有一个女子,尚还不及嫔位,年龄也不过二十出头,冷冷一笑:“弑了也好。”
薛妃挑眉看向她。
“妾身之父,敬重东平公,深信东平公乃蒙冤屈死,家父故而也辞官归故,谁料到,因为祖上乃耕读之家,妾身被强令入宫,家父若然抗命必会连累族人,故而不得不从,却在妾身入宫之日,家父悬梁自尽。
我只恨我,无能手刃羿栩这昏君,无能颠覆这天下!晏王若然当真弑君,妾身哪怕亡命于内廷,也当含笑瞑目,我巴不得,晏王能够功成,如此不管是东平公抑或家父,泉下亡灵有知,也必称幸称颂。”
又有一个妃嫔,抹着眼泪道:“贤妃姐姐糊涂了,阿绮妹妹也糊涂得紧,晏王怎会弑君?今日之事,分明就是覃氏意图陷害晏王,先弑杀皇后,再构害他人。”
附和之声甚多。
薛妃明白了。
没有一个人认为羿栩不该死,她们与她一样,根本不在意晏王是否弑君篡国,而晏王的成败,当然也不由她们这些被困居内廷的嫔妃作主,她们现在需要的只不过是,等待。
如果覃氏**得逞,她们纵然难逃一死,临死前唯一能做的事,也无非是让覃氏为皇后殉葬,倒也免却了,这内廷里后宫中,再出一个司马太后!!!
薛妃看向平乐堂的方向,下令:“落栓,我们就在仁明殿,坐等结果。”
这个时候,薛妃不是没有想起太子。
可她已经救了不了太子了,她只能相信自己的直觉。
无论晏王是何打算,她所认识的湘王妃,另一位覃门之女,对太子的疼惜从来便非作伪,倘若湘王欲对太子不利,能阻止这一切的,也唯有湘王妃了。
——
兵部衙门,今日辛远声当值。
不是轮到他当值,他其实没有担任值宿皇城的职责,但今日特殊,既然宫里行夜宴,宫城皇城留下一条便道,兵部虽不能直接干预宫卫巡守,可为防万一,辛远声这个兵部侍郎还是要留值以备不时之需的,他今日倒也感觉到了会有“变乱”。
湘王府、太师府两门女眷及未曾入仕的子侄都已经前往富春,且司马芸也进了福宁殿,种种迹象表明羿栩这皇帝应该就要甚至已经龙御归天了,辛远声以为的是今晚晏迟就会撤走——当是以宗室为质保他自己安全脱身吧。
晏迟弑君,辛远声情知兼默许,而晏迟会在弑君后远走也是辛远声的心照不宣。
辛远声已经在烦恼接下来的烂摊子。
正烦恼,就见一书吏过来,先是贼眉鼠眼把他瞅了一瞅。
辛远声的心顿时吊了起来。
“侍部,外有一女官求见,手持中宫令,下官验其凭符,确为仁明殿女官潘司籍。”
仁明殿的女官怎么会来求见他?
辛远声更添满腹狐疑,又突然想起潘司籍的出身:“可是潘成之妹?”
“正是,要说来下官曾与潘司籍还有过一面之缘呢,只当时不曾作想她竟然会……入宫担任女官。”
这书吏不曾细说,辛远声却明白书吏和潘成有旧交情,只不过素来听闻潘家的女儿是极守妇德的,恐怕也没想到能和潘成来往时还能见到潘小妹,辛远声一贯不说女子的是非,此时也如此,但如果依他惯常的性情,是不愿见这位潘司籍的,但而,今日本就特殊,兼且皇后宫中的女官来见他一个兵部侍郎本就蹊跷,既是蹊跷之事,当见蹊跷之人。
这一见,辛远声就听闻了中宫大变!
“羿覃氏断言晏王将挟幼帝以令众臣,我却不以为然,当然我更不认为晏王会直接篡位,据我推断,晏王欲为之事绝非弑君而已,而此大事成,晏王当然不会留在临安城,不会再留大卫,必将远走他国隐姓埋名清静为生,所以我不听羿覃氏蛊惑,不伙同朱侧向大丞相告密,因我以为,只有阻止晏王接下来的行动,才可能让晏王继续留在大卫,也只有晏王继续执掌朝政,才能挽社稷于颓亡。辛侍郎,能劝服晏王者唯有覃妃,而能胁迫覃妃者唯有辛侍郎。”
“你说的大事究竟是何大事?!”辛远声的脑子已然嗡嗡作响。
辛远声着实是想不到,晏迟已经把加害东平公的一应主谋帮凶尽皆惩治,就连司马芸和羿栩也终获罪有应得,他在离开之前,还要做什么轰轰烈烈出人意表的大事?!
有那么一时间,辛远声只能用眼睛看清潘氏的嘴巴一张一合。
似乎隔了数息,他才干哑着声嗓问:“你能再说一遍,你以为晏无端要如何行事!”
其实此夜的月色并不幽黯,而相比寻常,今夜的皇城尤其灯火通明,焦急的辛远声最终疾步赶出丽正门,摧马扬鞭而去,同样焦急的朱侧左盼右盼到底没能盼到潘芜清的通风报讯,他当然不知道禁内的情形,更不可能只身去寻大丞相告密,当到下值之时,朱侧唯有满心不甘地辞宫归府。
而这个时候,平乐堂里,夜宴也算酒过三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