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琼琳小心将木盒子收进行李中,从包里又摸出个小锦袋攥在手心,这才起身踱到了楚宅外的花园里,她的心情似乎很好,丝毫没有受到刚才那段回忆的影响。
阳光下她的眼眸眯起,弯弯的像道小月芽。天气很热,花园里充斥着蝉鸣声,她踏着树荫下满地的碎光,愉快地走着,一路走一路随处指着四周的各种景物,向叶景深缓缓道来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景象。
“呐,那个秋千架原来是蓝色的,我亲手漆的。”
“叶景深,你看,那片月季花,原来种的都是果树,我妈喜欢能结果的植物。”
“哈,那里原来养了一窝兔子,每次放出来都跟疯了似的……”
叶景深很认真地听她回忆,偶尔插一两句话,跟着她一起笑着,像回到了她的童年。
他似乎看到小小的她在这片草地上撒欢奔跑的模样,欺负兔子、摘母亲种的还未成熟的草莓、掘地三尺的淘气……
他相信,这些事情她都做得出来,从前的她,一定是淘气又精灵的孩子。
而她要告诉他的,遥远的故事,到底会是什么?
“叶景深,你知道这条溪通向哪里吗?”顾琼琳终于在花园最南面的小溪边停下了脚步。
叶景深在这别墅区里也住了十年,对这里地形一样很了解,尤其是眼前的这条溪流。
“通向那边的森林,不过盖了健身会馆后这溪流就被截堵改经它处了。”叶景深顺着她的目光,远远地望向溪流的方向。
“嗯,在健身会馆盖起来之前,那是原来还是一片森林,楚新润带着我和瑶琳亲手搭的小木屋,就在那里的一棵大树上。现在……已经拆掉了吧。”顾琼琳说着笑起来,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像要应和她的笑。
叶景深有些愰神。
“拆掉了,三年前拆的。”
“给你讲个故事吧。”顾琼琳沿着小溪慢慢走着,“有个小女孩,从小就幻想自己是个尖耳朵精灵,属于山川河流,喜欢在森林里探险。她有点中二病,觉得自己有魔法,将来一定会拯救全人类,后来,全人类还没救着,她先救到了一个人。”
叶景深跟在她身后,只看得到她的背影,挺拔纤细的背影,有几分冰雪女王的傲气。
也许,她真有魔力。
“那是个小男孩,只比她高出半个头,眼睛很大,笑起来脸上有个酒窝,穿着浅蓝的上衣和白色的背带裤,被一只大怪兽追进了森林。”
浅蓝的上衣,白色的背带裤,巨大的怪兽……
清晰的细节,如同童话所描写的画面。
叶景深猛地停住脚步。
他已经猜到,她将要说出的故事。
“他慌不择路地逃着,而后遇到了那小女孩。小女孩把手里的棒棒糖扔给了那只大怪兽,然后拉着小男孩跑了。他们飞快的跑着,淌过这条溪流,最后到了她建在森林深处的木屋里。门关了起来,怪兽再也追不进来,他们安全了。他是小女孩这辈子救过的第一个人,也是唯一一个人。”
顾琼琳说着,转过身,看到了震愕的叶景深。
她所口述的故事,正是楚瑶琳无论如何都想不起的过去……
那时他以为瑶琳只是因为年幼,因而忘却了这段回忆。
“小女孩取笑他,说他胆子小,他又失落又生气,于是向小女孩承诺,将来会成为一个男人,堂堂正正的保护她。”
后面的话,叶景深替她说了下去。
“还记得它吗?”她低头,从手心的锦袋里取出了一枚小玉佩。
玉佩只有半个婴儿手掌大,用红线穿着,大概是年月久远的关系,红线的颜色早已黯淡,可那玉佩青翠莹润,玉佩的正面,刻着“平安”二字,背面则刻着一个“叶”字。
顾琼琳用手勾着绳子,玉佩垂在半空中轻轻晃动着。
叶景深伸手抚过那枚玉佩,冰凉又光滑的触感由指尖传入心头。
这是他戴了七年的旧物,叶家的传家之玉。
也是当年的她被救下之后,向她承诺守护所赠予的礼物。
因为遗失了这枚玉,他还曾被父亲罚抄书整整一个月。
“你的玉呢?”叶景深声音喑哑,惊诧和痛意杂揉成无法言喻的滋味,又苦又涩。
当年的她,脖子上也挂着一枚小玉牌,上面刻了小小的“琳”字,他赠玉之后,曾向她要过回礼,可被她拒绝了。
“送给瑶琳了。那是我离开前替她背的最后一个黑锅。她把她的那枚玉牌打碎了,怕被责罚,吓得两天没睡好觉,我就送给她了,结果我被楚新润打了一顿屁股。”她不以为意地说着,手一勾,将他的玉佩从他手中勾回到自己掌心,重重握起。
“为什么……你不说?为什么你要骗我!”叶景深手一空,便伸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逼近了她。
他的阴影落下,将她笼罩。
“有什么好说的,我们心里更愿意接受的,永远只是我们认定的真相而已。一,我既不想以这段过去逼你爱我,因为我想要一份没有束缚的真正的爱;二来,我也从不认为,一段短暂的相逢,能抵得过你和瑶琳十六感情。我若告诉你,只会徒增烦恼而已。”她低头,摩娑着手里的玉石。
“那你为什么现在又要说?”他捏紧了她的手腕,在那些苦涩间,有一丝愤怒悄然升起。
“我不说,是因为我不想藉此让你爱上我,同样的,我现在选择告诉你,也只是为了彻底放手。这段过去,我不要了。”她终于抬头,这一路走来的笑容全部消失,脸上冰意再现,手臂骤然挥出。
“不要——”叶景深惊吼了一声,伸手去接之时,已然晚了。
那枚她收了十六年的玉佩,被毫不留情地甩出,重重砸在了溪边的岩石之上。
玉佩应声而碎。
“不要……”叶景深疾步奔去,拾起的只是残骸。
他和她之间唯一相联的过去,被她亲手抛弃,没留一丝余地。
她终于放手,而他却被留在过去。
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这场爱情,输就输了,她不需要一点怜悯和施舍所带来的情感。
叶景深握紧手里碎玉,尖锐的棱角刺进掌心,都不及心上痛苦万分之一。
不管他愿不愿意承认,他都清清楚楚地明白,他已经爱上她。
与过去无关,与承诺无关,他爱的,就是这个人而已。
顾琼琳在他身后平静地开口:“叶景深,与你相识一场,我唯一感谢你的地方,就是你守护了瑶琳这么多年。往后,拜托你继续守护。”
“顾琼琳,十六年!你是觉得我这十六年的错付太愚蠢,所以你在知道真相的时候便死守过去,看我为了当年的承诺费尽心思,最后却换不来一段真正的感情?”
沙哑的声音隐忍悲愤,像灰暗的雾,裹着无数哀伤和抓不住的未来。
一个承诺,十六年守护,他给错了人,但起源却仍旧是当年的她。
岂料一转身,她说弃便弃,连一点点的余地都不留。
“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这个过去,真的让你如此不屑到了恨不得亲手摔碎?”
愤怒和悲伤让他的眉目与鼻头拢成川字,紧紧锁住满腔痛怒,嘴唇抿得死紧,目光死死盯着顾琼琳。
顾琼琳退了一步,转身想走。
他伸手,再次紧紧钳住她的手腕。
“不准走!不准你走!”他低声怒吼,只是吼声到了最后化成呜咽兽鸣,“我们……重新开始,好吗?”
他不敢松手,一松手,她便不再回头。
顾琼琳心头忽被针扎似的疼起。
他眼里有些血丝,看她时的眼神,破碎并且无望。
“我没有第二条命可供挥霍。叶景深,放手!”她用力甩手,再听他说下去,她会无法离开。
“我没想拿你的命去换瑶琳的平安,从来都没有!”
“够了!今天我谈话的额度已经用完了,我累了,不想听也不想说。如果你真有什么要说的,我给你机会,明天早上八点,在世辉广场等我。”顾琼琳疾声打断了他。
他强抑下种种情绪与痛意,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明天早上八点,世辉广场?不见不散吗?”
“不见不散!”顾琼琳点头,然后抽手,转身离开。
……
翌日,仍旧是闷热的天气,气温比前一天还高了三度,三十八度高温,柏油路面的温度烫得可以煎蛋。
顾琼琳昨天并没留在楚家大宅里过夜,逼着叶景深离开之后,也没再见楚新润,她召来计程车带着行李回了市区。
她的情绪不高,以这样的方式揭开谜底,是件伤人伤已的事,她没有去找徐宜舟,而是找了家环境好的网咖,在角落里玩了一夜的游戏。
在早晨六点的时候,她撑不住趴在了电脑前睡去。
一觉惊醒时,已经十点。
……
叶景深不到八点就已经到了世辉广场。
世辉商场要到早上十点才开门,此时偌大的广场上只有几个脚步匆匆的行人,广场上没什么遮阳的地方,阳光炽热,没有人愿意广场停留,除了叶景深。
他站在广场唯一的卡通雕像下面,单薄的阴影笼着她,驱不了热意,他脖子上起了一层薄汗。
八点,顾琼琳没有出现。
九点,广场上来往的人多了起来,顾琼琳仍旧没有出现。
十点,商场的大门打开,音乐声传出,人越来越多,阳光也越来越强烈,他仍旧没在人群里看到她。
十一点,接近饭点,附近的饭馆开始飘出香味,阳光照得一切白晃晃得让人眼晕,他流了很多汗,衬衣湿透,却不愿意喝半口水。
十二点,饭馆里坐满了人,发传单的人在广场上游走着,不时地抱怨着天气的恶劣,他脸庞被晒得发红,视线却专注在来往的人流中。
下午一点、两点、三点、四点……一天最炎热的时间悄然过去,太阳的余温仍旧毒辣,时间已近傍晚。
叶景深脸庞通红,唇却失色。
他始终不愿意相信,顾琼琳失约了。
顾琼琳当然没有失约,她在世辉商场五楼咖啡屋的落地窗前,从早上十点半,一直呆到了下午四点。
隔着遥远的距离,叶景深成了一个小小人影,虽然看不真切,但她依旧看得清清楚楚,哪怕在人流最拥挤的时候,她也能一眼在人群将他揪出。
那一刻,她便知道,这个男人,只怕没那么容易遗忘。
而她对他这小小的惩罚,忽然显得无比幼稚起来。
下午四点,她喝完最后一咖啡,戴上太阳帽,背好背包,站到落地窗前,发了一条信息。
“叶景深,别等了,我不会再见你。你们予我的伤害,远比我所表现出来的,以及你们感受到的,要大得多得多,我没什么精力再陪你们耗了。江湖不见,老死不往,此生你我再会无期。”
广场之上的叶景深用尽全力,才让自己读完整信息。
她在看他,一定在这附近……
他蓦然转身,像心有灵犀般抬头,看到了巨大玻璃后站着的纤细人影。
那个人,在向他挥手告别。
他拔腿奔去,冲进商场,发狂似的拔开人群,跑上电梯,以最快的速度到了五楼咖啡屋里。
“先生,几位?”门口的女服务员声音甜美地招呼他。
他却恍若未闻地进了咖啡厅里,找到了正对着广场的落地窗。
落地窗前早就空无一人,小圆桌上只有空掉的咖啡杯,和压在杯底的雪白花边纸巾。
“先生,你要坐这吗?我帮你收拾桌子。”女服务员殷勤地招呼着,伸手去收咖啡杯。
叶景深拾起那张纸巾,纸巾上有潦草的字迹——殊途陌路,从此别过,勿寻。
追不回来了。
十六年前的她,和十六年后的她。
同时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