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戏的这天,顾琼琳起了个大早,不过叶景深起得更早。
他早早起来熬了锅白粥,煎好蛋,她才睡眼惺忪地在满屋粥香中醒来。
一睁眼,她就看到叶景深端着碗粥坐在床边,正扒拉着粥吹出香味诱她起床。她赖床的时候,只要鼻子嗅到美食香气就会自动睁眼,这个办法屡试屡灵
他不知道她今天的安排,她没说,他也就没问。
吃过早饭,她把自己关在房间折腾半晌,出来的时候,竟换上了一条长到脚踝的蓬纱裙,搭了件宽松的针织罩衫,脸上化了淡妆,长发束起,精神爽利的样子。
如果不是坐在轮椅上,这模样的她,像在舞蹈室里跳舞的少女。
叶景深有瞬间迷失,仿佛她仍旧是从前的她。
“去哪里?”
出门前,他问了她。
“城南片场。”她眼眸晶亮地望着他。
“片场?”
“嗯。我要去试戏。”
……
走了外环线,一路顺畅,叶景深很快就将车开到了城南片场。
这片场很多年前他来过一次,那时候顾琼琳还只是个不入流的临演,在这里拍部民国戏,演个舞女,和周潜有过一场吻戏,他印象深刻。
那是他们第二次相逢的最初。
三年过去,这片城已重新修缮过,换了门面和芯子,早已物是人非了。
停好车,他将她小心抱入轮椅里,推着她走向大门。
魏卓年早就到了,正站在门口和应约而至的杨海对话,看到叶景深推了她过来,眼里闪过一丝惊诧。
“准备好了?”
看到顾琼琳后的第一句话,他便直接问道。
她笑笑,点头。
不管他问的是她准备好试戏,还是准备好将一切告诉叶景深,她都是同样的答案。
魏卓年这才朝着叶景深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严冰比你早一步到,现在已经在里面试戏了。”
“她不是接了李瑞的戏,怎么会到这里来?这两部戏档期是冲突的。”顾琼琳疑惑道。
魏卓年镜片下的眼眸里便掠过一抹精光。
“你老板说了,不能让你太闲着,严冰的仇交给你自己处理。”
他老板自然指的霍行川。
顾琼琳轻嗤一声,没再开口问。严冰的事魏卓年一早就提过了,那些新闻八卦能发展到那般田地,其中至少有她一半功劳,不过她耍弄的那些花招伎俩在霍行川眼皮子底下,却什么都不算。
“你们在打什么哑谜?”叶景深察觉到自己被排挤这两人的对话之外,有些不悦。
“一会你就知道了。”她笑道。关于严冰的事,叶景深并不知晓,而她也不打算和他说,这段时间他已经为她劳心劳力做了太多事,这点小事还是她自己处理吧。
“故弄玄虚。”他伸手掐她的脸蛋。
她避过魔爪,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自己唇间呵了口气。
心里有些紧张,不是因为试戏,是因为他。
……
试戏的摄影棚里一片寂静。
年过四十的导演蒂斯诺伦正坐在小镜头前,很认真地看着镜头里的女人。他眉头拢着,身上穿着格子衬衫,棕色的头发微卷曲,脸上有些细纹,可专注的神色仍旧十分迷人。
看到兴头,他下意往自己胸口摸去,可摸了半天却没摸着笔和本子,他才想起自己今天没穿自己那件满是口袋的导演马甲。
好在旁边的助手马上递来了本子与笔,才让他眉头松了松。
正在试戏的女人演得不错,可始终缺了点什么。
镜头前的聚光相下,严冰正在卖力地演着。
蒂斯诺伦并没规定一定要试哪段戏,只要是小说里的情节就都可以,因此严冰挑了整个小说里最难驾驭的一段情节来表演。
那是她在杀人之后,被另一女主角看见,进而发狂表达感情的情节。
严冰坐在轮椅上,眼里写满哀伤,因为她最信任的人发现她的罪行,要将之诏告天下,而她最痛心的却是这个人即将遗弃她,她做下这么多事,无非是希望得到这个人的陪伴,可最终她仍旧要失去这个人……
轮椅砰然倒下,严冰趴到了地上,一步步爬过,镜头里的她艰难抬头,眼里泪水无声而落,看起来悲哀无助又有些疯狂。
演得很好。
蒂斯诺伦在她的表演结束后,鼓起掌来。
严冰从地上站起,擦了擦泪,大大方方地上前。
“谢谢。”她用简单的英文向他道谢。
蒂斯诺伦则说了一大通话,翻译一句句解释着。
“严小姐的演技非常精湛,诺伦先生十分满意,他会慎重考虑与严小姐间的合作……”
严冰听得眉开眼笑,不住地道谢。
蒂斯诺伦则一直在打量她,撇开一些小小的瑕疵,严冰是这几天试戏的人里面最让他满意的一个了,可始终少了点什么,但试戏的人,只剩下最后一个没来了,能够超越严冰的可能性,很小。
“等诺伦先生试完最后一名女演员,综合考量之后,就能给您答复了,大概需要三天时间。”
“最后?我能知道还有谁这么有幸能参加这个试戏吗?”严冰客气地问着,据她所知,她应该是最后一个试戏的演员才对。
“是我。”
熟悉的声音问答了她的疑问,她猛地转头看去。
顾琼琳正坐在轮椅里,停在离她不远的地方,静静看她。
……
熟悉的舞台让顾琼琳心头的杂念一瞬间尽数消失,聚光灯下的世界莫名诱人,让她忘记了自己是谁。这个舞台对她有着独一无二的魔力,让她无法抗拒。
再次回到这里,她才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放下过这个舞台,不为名不为利,为的不过是她所热爱的梦想,一如她深爱着的叶景深,什么都不为,她爱的就只是这个人而已。
她轻轻拍拍他的手,叶景深在她的示意下松开了扶着轮椅的手。
顾琼琳垂了头轻吸一口气,再抬头时眼神已改。
任性、骄傲、迷人,像个被所有人捧在心里的公主,也像站在舞台上被鲜花掌声围绕的天才舞蹈少女。
她控制着轮椅,一步步走到蒂斯诺伦眼前,开口打招呼。
一出口的声音就让蒂斯诺伦眼睛一亮。那是标准的美式英语,而故事里的少女生于国内,十岁时移民美国,学的就是标准的美式英语。
她缓缓说着话,优雅的姿态和略带骄傲的态度,简直就像是书里的少女与他说话。
“我可以开始试戏了吗?”简单打了招呼,介绍完自己,她便直接问他。
“可以了,aurora。”蒂斯诺伦不知不觉间,竟对她用了书里少女的名字来称呼。
等到他回神时,顾琼琳已经转身进了镜头前。
严冰站在镜头之外,忍不住咬紧了牙。
“她很适合那个舞台,对吗?她所有的表演,就像一件无形的艺术品。”魏卓年忽然间对着叶景深开口。
叶景深不得不承诺,魏卓年的话是对的。
镜头前的她,聚光灯的她,灵魂才最鲜活。
……
顾琼琳已经变成aurora。
她没有挑最难的情节去表演,反而选择了书中毫不起眼的细节。
那是aurora刚刚发现自己无法行走时的情节,她的梦想,她的人生,她的荣誉与信仰全都毁于一旦。
她坐在花园里,看着自己的双腿,低低笑着,笑容天真又残忍,而后她发现自己鞋带松开,她俯身想去绑紧,却连人带轮椅一起摔在了地上。
沉闷的倒地声响起,让看的人心头都跟着跳起。
叶景深更是攥紧了手。
这一幕,他在医院里见过。
她摔下的姿态,就是从云端狠狠跌进了泥地里,但她没有悲伤,甚至不需要怜悯。
aurora用双手撑起自己,很努力地用手的力量扶起了轮椅,她笑着,靠自己双手的力量一点一点,爬到了轮椅之上。
这几个动作在顾琼琳做来,行云流水,就像个真正失去双腿的人。
蒂斯诺伦已移不开眼。
严冰却嗤之以鼻,顾琼琳本来就是瘫的,演得逼真有什么奇怪。
顾琼琳的表演却没停止,她偏执的笑与阴暗的眼神忽然都化作羞涩而温柔的笑。
她唇动了动,似乎叫了个名字,却没出声,但看过原著的人却都清楚,她叫的名字正是那个在剧中被她当作天使和救赎的另一个女主角。
相遇的最初,aurora像找回从前的自己。
那是段畸形的占有,疯狂执拗,她所在乎的人成为她新的梦想和信仰,她心里没有悲哀,只有如获至宝的欣喜。
可渐渐的,她的眼神忽又暗去,阴暗如乌云般卷来,血色弥漫,她看着自己的手,似乎那双手已沾鲜血,可她不在乎,她只想不顾一切的占有,也不顾一切的保护……
由始至终,她都是骄傲任性、偏执疯狂的aurora,她的属性中,没有可怜和软弱!
所以,她不需要怜悯。
这是属于顾琼琳的aurora。
……
顾琼琳的表演很短暂,全程没说话,只用眼神贯穿始终,来诠释整个故事里aurora的性格变化。
她演的虽然只是一个情节,却表达了整个故事,就在这短短的五分钟里。
蒂斯诺伦久未出声,看着她的眼神非常复杂。
良久,他叹口气。
“你是我见过的,最适合aurora的演员,不,你就是aurora。”
他的话,是对顾琼琳最好的赞美,也让严冰猛得变了脸色,可他自己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甚至只有遗憾。
“可是……顾小姐,你的身体情况,恐怕……”
他说得很委婉。
严冰却忽然笑了,她想起了一件事。
“真可惜呢,演得很棒,但你的腿却已经不适合再拍戏了。”
两个人的英文对话中,响起了突兀的中文。
顾琼琳的腿对她来说是致命的弱点,这部戏里的aurora虽然是个无法行走的人,但剧中有不少回忆她跳舞的片段,顾琼琳无法胜任。
“是吗?”顾琼琳冷凉地反问一声,双臂交环,竟将自己身上罩着的那件线衫脱了下来。
叶景深眼眸一眯,瞳孔骤缩。她线衫的里面,是件紧身的芭蕾舞衣,紧贴着她身体的曲线。
所有人都跟着一愣,只有魏卓年老神哉哉地看着。
她却忽然有些紧张,转头看了叶景深一眼,深吸一口气,将腿朝前一伸,在众目睽睽之下,缓慢而优雅地站了起来。
玲珑的曲线、蓬松的纱裙,修长的脖颈,舒展的手臂,她在灯光之下踮脚弯腰,旋转曲腿,轻轻一跃,整个人如天鹅般飞起……
“aurora,你就是我的aurora!”
最后一丝疑问被消除,蒂斯诺伦毫无犹豫地脱口而出。
严冰的俏脸上已一阵红一阵白,本已到手的角色就这么没了,而她再次输给了顾琼琳。
这股气充盈着她的胸腔,让她愤怒不已。
“听说你已经马上要和李瑞导演签约出演他的新剧,不晓得他要是知道你来这边试戏,会有什么感想呢?”魏卓年不知何时已站到她身边,十分温和地开口。
刻意的温和,带着几分嘲意。
严冰脸色又是一沉,恨然地看着前面正在和蒂斯诺伦握手的顾琼琳,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魏卓年笑了笑,恐怕她还不知道,一走出这里,她来试戏并且失败的新闻,马上就该登出来了。
而和严冰同时离开的,还有叶景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