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夏保义元年,除夕,灵州城。
自十一月底蒙古大军攻打灵州城以来,攻势或急或缓,大战持续了一月有余,蒙、夏双方血战连连,都是死伤无数。
灵州城中,死伤将士已达万余,死者尸体堆于教场上,几人之高,尸体身着单衣,身上铠甲都被除去,用于其他活着的士兵继续守城。
至于伤者五六千人,占据了教场半数营房,里面灯火通明,医官满头大汗,来回奔忙,为伤兵们医治。
大雪纷飞,覆盖原野,城外的蒙军大营,被一片雨雪所笼罩。城头上浇水,城墙冰滑晶莹,防止蒙军攻城。
灵州州衙之中,大堂之上,炭火熊熊,温暖如春。
说是炭火,其实是城中房屋拆卸下来的梁木,用来御寒。
李德任居于正座首位,下面则是曹友万和宁子宁等几个西夏守城将领。
“曹将军,大战了一个多月,成吉思汗还不退兵。他是非要攻下灵州城才肯罢休吗?”
李德任烤着火问道,宁子宁嘴角微微上扬。
只不过一个无足轻重的“下人”,似乎被擢升,还用上了将军的称呼,实在是有些好笑。
区区武夫而已,实在是不值一提。
“殿下,鞑靼大军此次来侵,志在灭了我大夏。以成吉思汗的脾气,恐怕不会轻易退兵,咱们还得另寻它法。”
宁子宁慢慢说了出来,似乎是代曹友万做了回答。
曹友万点点头,同意宁子宁的话语。不过对方眼神里的轻蔑,让他下意识邪火上升。
这白白胖胖的老小子,这是在轻视他吗?
轻视他不要紧,轻视他背后的将士们就不行。
“曹将军,不是说鞑靼大军中疫病蔓延吗,怎么攻城还是这么凶猛?”
李德任狐疑的目光,看向了曹友万。
“曹将军,成吉思汗军中的事情,你怎么知道?不会是信口胡说的吧?”
宁子宁鼻孔里冷哼,目光很是不善。
“两位,你们这是什么意思?要不在下带兵出城,给你们抓两个鞑靼俘虏?”
曹友万心头火起,脸一下子黑了下来。
皇帝说蒙军疫病流行,怎么可能是假?
手下将士死伤两千多人,他本就是火大,闻言立刻发作了出来。
皇帝命令自己率兵前来救援,已经伤亡了两千宋军,难道自己和手下兄弟,是来白白送死的傻子吗?
“难道说,鞑靼军中没有疫病,你们就要开城投降了吗?”
张中夏冷笑一声,话语中不无讥讽。
这些西夏人,不想着好好守城,却怪罪于自己身上。这样的话语,真是让人心寒。
“大胆!你怎么敢这样和殿下说话?”
堂上有灵州官员站了起来,大声怒斥起曹友万来。
“骄纵跋扈,不知尊卑的匹夫!”
宁子宁脸色难看,捋着胡须,冷冷一句。
要不是曹友万和他的部下守城勇猛,他早已经暴起了。
曹友万看了一眼宁子宁和堂中众人,轻蔑地冷笑一声,算是做了回答。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杨大全拍案而起,指着宁子宁,怒目而视。
千里救援,死伤累累,还来冷嘲热讽,实在让他难忍。
“杨将军,稍安勿躁!”
李德任一怔,老脸一红,赶紧劝回杨大全等人,跟着怒斥起堂上众人来。
“大胆!还不退下!你们要内讧吗?”
说句实话,要是没有这些宋兵,灵州城早已经陷落了。
张中夏拍了拍杨大全的肩膀,后者悻悻坐回了椅子。
“曹将军,莫要见怪。城中将士死伤累累,百姓挨冻受饿,本王心急了些,还望将军莫怪。”
对着面色铁青的曹友万,李德任恭恭敬敬,拱手一礼。
宋军来援,死伤无数,守城居功至伟。自己如此怀疑,难免让人心寒。
“殿下放心就是。即便是鞑靼大军中疫病盛行,他们也会千方百计遮掩,不会让我等知道。至于守城,曹将军绝不会有私心。他会带领我等兄弟,力保灵州城不失。”
张中夏看了看面色阴沉的曹友万和杨大全,起身打了圆场。
曹友万和杨大全都是直肠子,一点就爆。一旦双方关系弄僵,对守城没有任何好处。万一有人因此开门揖盗,那可是灭顶之灾。
“殿下,张将军说的是。在下还是那句话,鞑靼大军要想破灵州城,得从在下的尸体上踩过去,从我剩余六千兄弟的尸体上踩过去!”
曹友万脸色缓和了些,站起身来,回了一礼。
要是砸了场子,不欢而散,他也没法向皇帝交代。
“殿下,城中伤亡无数,鞑靼要是这样围下去,咱们能守住灵州城吗?”
宁子宁捋着长须问道,缓和一下尴尬局面。
他其实也不是想针对曹友万,只不过大军围城,压力山大,心情压抑而已。
“大夏国成了这个样子,咱们还有退路吗?”
李德任轻轻摇了摇头,语气里不无感慨。
“只要灵州城还在,中兴府就会安然无恙。现在就看咱们和鞑靼大军,谁能扛得住。”
李德任坐下,满脸的憔悴,愁容满面。
堂上众人的唉声叹气看在眼里,曹友万眉头微微一皱。
李德任和宁子宁,包括这些西夏将领和官员,都好像对守城有些悲观。
人心浮动,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殿下、各位,你们谁要投降鞑靼大军,自己出城就是。在下会与灵州城共存亡,即便鞑靼大军进城,我和我的兄弟们,也会坚持到最后一刻,玉石俱焚,绝不会摇尾乞怜。”
曹友万慷慨激昂,朗声说了出来。
君恩似海!皇帝交待的就是坚守灵州,一旦灵州城失守,他又如何面对君王?
想来想去,只有与灵州城共存亡了。
“殿下,鞑靼大军狼子野心,毫无信义,灵州城不能丢,我等也不会降。鞑靼大军想要拿下灵州城,那就用他们的尸体来填吧。”
另外一个宋将杨大全,也是附和着曹友万,大声说道。
“说起巷战,想必鞑靼大军不是我大……军的对手。”
张中夏差点吐露真情,赶紧改口。
“不管灵州城能不能守得住,老夫绝不会开门揖盗!”
“义军”都如此凶猛,觉得自己有些懦弱,宁子宁红着脸说了出来。
灵州城能守住,自己还能保命。可一旦开城投降,难免是人头不保,城中二十万百姓的性命难保。
蒙军作战传统,凡攻城邑,守敌以矢石相加者,即为拒命,等到攻克城邑,全城百姓将会被全部杀死。
蒙军攻打灵州城,死伤无数,最少也是两万之众,成吉思汗又志在灭夏,对兴、灵一带的夏人更是恨之入骨。一旦蒙军攻克灵州城,肯定是鸡犬不留。
既然如此,就只能和蒙古大军血战了。
“宁相公说的是。咱们万众一心,成吉思汗想拿下灵州城,做梦去吧!”
另外一个夏将野利仲和,也是红着脸说道。
“殿下,咱们死伤了上万将士,但将士们的血不会白流。鞑靼大军攻城一个多月,死伤至少在两万之众。殿下放心,有在下和兄弟们在,灵州城一定能守住!”
曹友万抱拳说道,语气温和了许多。
这位废太子殿下,才是灵州城军民的主心骨。
“爹,灵州城一定能守住!那些鞑靼军士,根本不是咱们的对手!”
李德任的儿子李惟忠忽然从后堂跑了出来,握着小拳头,慷慨激昂。
堂中众人,都是哈哈笑了起来。
“好!咱们万众一心,一起守住灵州城!守住身后的妻儿老小!”
李德任心头振奋,也是笑容满面。
只要城中军民一心抗敌,灵州城就有希望。
“曹将军,要不咱们去城墙上,给将士们鼓鼓劲?”
“好!顺便也看看,鞑靼大军在冰天雪地里怎么熬?”
李德任拉着曹友万的手臂,宁子宁随后,一起大踏步向外走去。
曹友万放下心来,大步向前。
皇帝说蒙古大军是大宋的最大威胁,他们千里迢迢来援,他可不会跟着西夏人投降,白白送命。
要死,也要死的轰轰烈烈,也得死在战场上。
现在看起来,西夏人的骨头够硬,血气还旺,这也让他暗自放心。
至于以后怎样,边守边说吧。
“高统领,这家伙到底是谁?怎么殿下对他这么客气?”
宁子宁拉住了一位守城的西夏将领,低声问道。
宁子宁管理民政,对曹友万的身份,远没有这些和宋军守城的西夏将领们熟悉。
“就是,不过一些民壮而已,怎么比知州相公还势大?实在是粗鄙至极!”
另外一个文官,也是悻悻一句。
“宁相公、梁相公,这你们都不知道?”
高统领诧异地看了一眼宁子宁二人,面放红光。
“二位相公,这可不是什么民壮。这是大宋的大将军曹友万,兴元戎司的副帅。他和另外一名主将余玠,是奉大宋皇帝的旨意,前来援救咱们大夏的!”
高统领和宋军将士天天在城头上并肩作战,生死相依,宋军身份这种纸包火的事情,哪里能瞒得住他们。
“宋……军!奉旨援救!”
宁子宁大吃一惊,在他人的呼喊下,这才如梦初醒,赶紧跟上。
怪不得李德任对曹友万如此客气,原来如此。
既然是奉旨前来援救,那么南面的宋国,也卷入了这场夏蒙国战?
如此说来,大宋皇帝不会袖手旁观。他不可能让一万大宋将士,在灵州城自生自灭。
大宋要是倾国来助,大夏可就真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