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西路,沔州城,利州西路戎司衙门。
大堂上,利州西路都统制吕文德坐在正座上,仔细看着面前的借道国书。
而在下面堂中,利州西路安抚使郭正孙和利州西路的将官们分列而坐。
大堂左首的椅子上,几个蒙古使臣面色阴沉,或秃顶垂发,或汉人发髻,面色各异。
相比于历次进入宋境时的骄横跋扈、颐指气使,这一次的会晤,蒙古使臣们显然要客气一些。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当然也只是客气一些,他们都在强自忍耐。
良久,就在蒙古使臣们心浮气躁,就要暴起时,吕文德放下了国书。
“将军,国书你也看了,我蒙古大军要借道大宋,你考虑的怎么样?”
蒙古正使速不罕开口,言语中已经有些急促。
蒙古大军分兵三路伐金,拖雷和速不台率领西路军,自凤翔府进入宋境,经汉中,沿汉水而下,经过金境唐、邓两州,明年春与窝阔台军会合,直取汴京。
若是托雷军不能如期插入金国背后,窝阔台军恐怕也不能攻下开封,一举灭了金国。
“尊使,我读书少,你这书信里都是些什么意思,我有些看不懂。麻烦你自己再说说吧。”
吕文德放下书信,漫不经心地问道。
在这些蒙古国的使者面前,就是要无礼些,越粗鲁越好。
“你他尼昂的装什么鬼,不识字还看那么长时辰,你是在玩老子吗?”
果然,另一位副使术儿彻怒不可遏,拍桌子怒斥起吕文德来。
上一次去金陵城见宋皇,就窝了一肚子火。这一次被一个小小的宋将玩弄,难免他火冒三尺了。
“术儿彻,不要急躁!”
速不罕不满地瞪了一眼术儿彻,向一旁的汉人副使李昌国使了个眼色。
李昌国心领神会,赶紧拱手一礼,向冷目而视着术儿彻的吕文德赶紧说道:
“将军,我等只是使臣,将军何故戏弄。我蒙古国和金朝乃是不共戴天之仇。实话实说,我军要借道汉水,经洋州、金州直插金国背后。还请大宋提供粮草,安排向导。”
作为汉人,李昌国已经感觉到了宋将来者不善。看来,现在的宋军,靠威逼恫吓是很难奏效了。
“借道汉水,提供粮草!”
吕文德的目光,和下面的郭正孙等人一对,都是暗暗心惊。
果然,和皇帝推测的一模一样,蒙古大军要借道汉中,夹击金国。
他们一是心惊皇帝料事如神,似乎未卜先知,二是蒙古大军南下,已是板上钉钉。
“贵使,贵军借道,此事事关重大,我等总要呈报朝廷,等我大宋天子降旨。”
吕文德没有说话,郭正孙轻声开口。
宋蒙本就是对头,两国关系紧张。这时候却来借道,还提供粮草,哪里来的自信?
“呈报宋皇,需要多久?不会要等几年吧?我可以等,我蒙古大军等不了!”
术儿彻忍不住开口。
把人像猴子一样耍,有意思吗?
“蒙古大军等不了,可以回去呀!难道我大宋不借道,你们要硬闯啊?”
术儿彻嚣张跋扈,堂中众将都是怒气勃发,副都统制陆元廷指着术儿彻,拍案而起。
在一众大宋将领面前威逼恐吓,还以为这是以前的大宋,谁都可以撒野!
真以为大宋是蒙古国的后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在。
“贵使,不会像丁亥年间一样,一面在谈和,一面却偷偷摸摸夺城,残害我大宋百姓吧?”
统制曹二雄面色铁青,怒声讥讽了起来。
当年丁亥之变,数万宋人百姓的血债,可还都历历在目。
“怎么,你们想怎样?想杀我吗?想和我蒙古大军为敌吗?”
术儿彻冷冷一笑,刀放在了刀把上。
金陵城在赵竑面前受得屈辱,他绝不会让它再发生。
“你说什么?你是在威胁我大宋吗?”
吕文德阻止了忿忿不平的众将,他看着术儿彻,冷冷问道。
“宋将,你竖起耳朵听好了,不借道,我大军就强行开道。到时候死伤无数,可不要哭爹喊娘!”
术儿彻毫不畏惧,和吕文德顶牛。
“将军,不可轻易发怒。事关两国友好,此事还是慎重,等朝廷的音讯吧。”
郭正孙轻声劝着吕文德,不知是真是假。
“将军,我蒙古大军借道伐金,只不过要灭金国。金国和大宋也是世仇,难道大宋就不想恢复中原,洗刷百年来的耻辱吗?”
李昌国正色说道,倒是镇定自若。
郭正孙的话,莫名地给了他信心,以为宋人可能会同意让道。
“金主迁汴,所恃者黄河、潼关之险尔。若出宝鸡,入汉中,不一月可达唐、邓。金人闻之,宁不谓我师从天而下乎!”
吕文德和郭正孙等宋将不知道的是,蒙军借道宋境的提议,就是李昌国这个金朝降将献计给托雷的。
“李昌国,和他们说这些作甚?他们愿不愿意借道,我蒙古国不在乎!到时候我蒙古大军一到,宋人血流成河,他们怨不了旁人!”
术儿彻大声说道,怒目而视一众宋将。
郭正孙劝慰吕文德慎重,让他误以为宋人软弱可欺,气焰更加嚣张。
“杀了他!”
“杀了这个狗贼!”
众将纷纷咆哮,高声怒骂。
大堂上,宋将纷纷开口,个个都是怒火攻心。
“各位将军,稍安勿躁,大事为重,大事为重啊!”
郭正孙急声劝起了众将,看起来很是着急。
“几位尊使,我有一句话,请回去带给速不台和托雷。”
吕文德面色平静,他挥挥手,阻止了众将的喧嚣。
“将军,你是答应借道了吗?”
李昌国一怔,心里浮起了一丝希望。
速不罕和术儿彻也是看着吕文德,想知道吕文德的回答。
“贵使,借道一事,事关重大,我等总要呈报朝廷,等我大宋天子降旨。不管是一年还是两年,在没接到我大宋天子的旨意前,贵军最好静待消息,不要妄动。要是敢强行用兵,将来千万不要后悔。”
吕文德看着速不台和李昌国,一字一句,堂中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人人都是激愤,但军令如山,谁也不能违抗。
“你们这些可恶的宋将,一个个都是胆小鬼!你们等着瞧,到时我蒙古大军一定要杀的你们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术儿彻怒气冲天,唾液横飞,咆哮着发作了出来。
“将军,杀了他!”
“杀了他!”
众将纷纷而言,有人忍不住,已经拔刀出鞘。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吕文德摆摆手,让众人平静。他看着术儿彻,冷冷笑了一声。
“宋将,你听好了!你们等着瞧,我蒙古大军一定要杀的你们血流成河、鸡犬不留!”
术儿彻面红耳赤,声嘶力竭。
这些可恶的宋人,一个个阴阳怪气,真以为自己怕他们吗?
“术儿彻,就是你在金陵讲武堂,对我大宋天子无礼吗?”
吕文德靠回椅子,眉宇间忽然杀气腾腾。
术儿彻在金陵讲武堂对皇帝放肆的消息传入军中,一众边将都是恨的牙痒痒,视为奇耻大辱。在众将心中,皇帝比神还尊贵,怎能容忍旁人有半点不敬。
想不到,这厮竟然又来到宋境为使,还是如此嚣张。
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
吕文德看着术儿彻,眼神已经开始狰狞。
“就是我!就是我术儿彻,你们想干什么?有种来杀我呀!来……”
“杀了他!”
术儿彻话音未落,吕文德拍桌怒起,怒发冲冠。
这一刻,他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
“将军,千万不可……”
“千万不要!”
李昌国和速不罕都是惊骇,纷纷劝阻,术儿彻“伧啷”一声拔出了刀来,护在了自己身前。
他已经看出来了吕文德眼中的杀意,下意识觉得不妙。
堂中两名锐士跃出,身高体壮,甲胄贯身,二人手握红缨枪,毫不犹豫,一左一右,持枪直刺,直奔术儿彻的咽喉和小腹。
红缨抖动,长枪稳准狠,犹如毒蛇,术儿彻大惊失色,下意识隔开刺向咽喉的一枪,踉跄后退,腹部却是遭了一下,立刻就是一阵阵剧痛,血如泉涌。
剧痛之下,术儿彻忍不住放声惨叫,李昌国和速不罕惊骇失色,下意识连忙躲开,以免被对方误杀。
两名宋军长枪兵急进,再次猛刺,术儿彻连声惨叫,跌倒在地,身上几处血窟窿,鲜血不断涌出,很快染红了地面。
吕文德轻轻挥了挥手,两名长枪兵收回血淋淋的长枪,恭恭敬敬,退回了角落。
吕文德看了看堂中地上不断抽搐的术儿彻,鼻子里冷哼一声。
“两位尊使,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很遗憾。他的尸体,你们要不要带回去?”
杀了蒙军使者,双方的大战一触即发,再也没有了和谈的可能。
让暴风雨来的更猛烈些吧!
“将军,杀害我蒙古国使臣,你考虑过这样做的后果吗?”
李昌国和速不罕很快恢复了镇定,二人对望一眼,李昌国高声问了起来。
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宋人这样做,借道已无可能,托雷也一定会雷霆大怒,南下攻宋不可避免。
“尊使,这只是个意外,本将也很是遗憾。关于借道一事,贵使还是回去,敬候佳音吧。”
吕文德轻声说道,似乎下了逐客令。
事到如今,他已经失去了继续演下去的兴趣。
“将军,你可是闯了大祸,后果自负!”
李昌国留下一句,和速不罕等人不辞离去,连术儿彻的尸体也不顾。
“我好像不是吓大的。是他要求我杀他的,难道我要拒绝吗?”
吕文德轻声一句,堂中众将一阵哄笑。
这些骄兵悍将,早已经等不及和对方鏖战沙场了。
“诸位兄弟,鞑靼大军克日南下,你们都准备好了吗?”
吕文德面色一板,大声喊了起来。
“全凭将军号令!”
众将一起抱拳行礼。
“王仕信,你部三千将士,镇守好大散关,鞑靼大军若是南下,不要阻挡,放他们进来。到时候自有官军增援,堵住鞑靼大军北撤的退路!”
吕文德的第一道军令,首先给了大散关的守将王仕信。
“田隧,舍弃黄牛堡,带所部两千人撤入凤州,所部和凤州三千将士受陆元廷节制。”
蒙古大军一旦从大散关南下,第一道险关就是黄牛堡。但黄牛堡地方狭窄,不如集中于更为险要的凤州,更能应付蒙古大军的侵袭。
况且,就是要把蒙军放进来,不然怎么关门打狗?
“潘福,你镇守武休关,仙人关两千人撤入武休关,由潘福节制,确保万无一失。”
武休关和大散关一样,都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四千精兵据守,蒙古大军只能改道南下汉中。
“曹二雄镇守西河州、张度镇守成州,我坐镇沔州,到时候城外野战,绝不能放鞑靼大军东进汉中!”
吕文德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
“陛下已到汉中坐镇,志在鼓舞士气,痛击来犯之敌。将士们奋勇当先,杀敌报国,不负圣恩吧!”
以蒙军有仇必报的性格,大战一触即发。搬出皇帝,也是想激励部下,确保这一场战事的顺利。
“将军,陛下旨意,放鞑靼大军入汉中,请君入瓮。到时候我军从西,余玠援军从武休关,两路南下汉中。那样集中兵力,可以更大限度的杀伤鞑靼大军,他们也没有退路。”
吕文德建功立业心切,又要胡整,曹二雄赶紧规劝。
万一打草惊蛇,蒙古大军可以从利州西路各地退却,沿途各军州守军分散,难以形成有效杀伤。
“战场之上,随机应变,灭了鞑靼一部,再入汉中也不迟。我自会先向陛下禀报,看陛下如何抉择。”
事关重大,吕文德犹豫片刻,终于没敢自作主张。
在利州西路狙击蒙古大军,万一打草惊蛇,那可就偷鸡不着蚀把米,坏了大事,罪责难逃。
至于和鞑靼大军野战,以如今宋军的兵强马壮,他是一点也不惧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