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定十六年除夕,大年夜,临安城,皇宫大内。
夜色撩人,烟花鞭炮声不断,闪耀在临安城的夜空,璀璨夺目,绚丽夺目。
坤宁殿内,宫闱深处,已过花甲之年的大宋皇后杨桂枝凭窗而望,心绪不宁。
北地鞑靼势大,摧城拔地,灭国无数,金人为避其锋芒,迁都汴梁。联蒙灭金,一雪百年之耻,似乎是朝中大多数臣子的志愿。
但大宋偏安江南一隅,连年征战,境内民生凋敝,百姓生活困苦,边地武人跋扈,难以节制。
内忧外患之下,大宋官家久病缠身,君弱相强,朝局政事如麻,群臣离心离德……
当然,对大宋的六宫之主杨桂枝来说,偏安也罢,民生疾苦如何,她并不关心。她要的是风平浪静,安享晚年的荣华富贵。
毕竟,她已经是年过花甲的老人了。
“姑母!”
声音自身后突然响起,吓了杨桂枝一跳。
“意儿,你都多大了,还是这么调皮,吓了姑母一跳。”
杨桂枝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侄女白里透红的俊脸,心头一阵感慨。
自己二十多岁时,也是如此貌美,甚至比侄女还要俊俏几分,令比自己小六岁的君王赵扩垂爱。三十几岁时,短短几年从夫人进为贵妃,并在四十岁高龄,被封为皇后。
岁月凋零,美人迟暮,如今数十年过去,她已是年过六旬,皱纹丛生了。
不但皱纹丛生,就是心态也老了。
“姑母,你又拿年龄说事了。”
杨意心头有些不快。她已经二十六岁,寡独之身,当然不年轻了。
如果赵竑在这,一眼就能认出,这个杨意,就是那日在丰乐楼翠云阁聚会的那位贵妇杨意了。只是他不知道,此人还是皇后杨桂枝的侄女。
“天天出去游荡,饮酒无度。你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
杨桂枝感慨地说了出来。
她自己,不就是没有孩子吗。好不容易养大了一个景献太子,前几年又给病逝了。
大宋的半壁江山,难道要交给那个智商堪忧的浪荡子吗?
杨桂枝的脸色,不由得沉了下来。
“姑姑,人生苦短,诗酒趁年华,不如及时行乐。幸亏没有孩子,要不然烦都烦死了!”
杨意漫不经心地说道,看到杨桂枝紧皱的眉头,歉然一笑。
“姑母,我不是说你,别放在心上。”
杨意在杨桂枝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拿起桌上的白茶喝了起来,还赞赏地点了点头。
“姑母,这茶不错,比丰乐楼的还好些。”
“意儿,你整日里冶游无度,你那些家底,恐怕被你糟蹋的差不多了吧。”
杨桂枝上下打量着侄女,冷冷一笑。
“该不会是又没钱花了,来找我的吧?”
“姑母,先别说那些扫兴的话。官家歇了吗?”
杨意一脸的不快,岔开了话题。
“不提就不提,反正我不会再给你。给了你,也都让你糟蹋了。”
杨桂枝看不惯侄女不知悔改的态度,终究还是没有发火。
“官家修身养性,应该早已经歇了吧。”
官家打坐修道,炼丹成仙,孤家寡人,她怎能管得了。
身边隐隐的酒气传来,杨桂枝目光停留在侄女身上,这才注意到,侄女一身女扮男装,杨桂枝不由得眉头又是一皱。
“你又出宫去了?这是喝了多少酒啊?”
大宋官家整天打坐养气,世间除了修道成仙,恐怕没有什么能提起他的兴趣了。
“约了一起,好几个人都没来,不欢而散。”
杨意放下杯子,无精打采地说道。
吴文英和赵竑都没有去,她也是意兴阑珊,聚会草草收场。
“约的还不是那些纨绔子弟、文人墨客,百无一用。思贤梦寝过商宗,右武崇儒汉道隆。总览权纲术治理,群臣臧否疏屏风。朝廷用人之际,都是些吃喝玩乐的废物,真可谓是百无一用。”
杨桂枝嘴角微微上扬,很是有些不屑。
“姑母,你是求贤若渴,但即便是人才济济,朝廷会用吗?”
杨意微微一笑,腰身婀娜。
站着说话不腰疼。吴文英不就是才高八斗,还不是没有进身之阶?
“你在嘟囔些什么?”
侄女的反驳,让杨桂枝心头火起。
“你一个女儿家,又是寡妇,不要整天四处招摇,花天酒地。你那些个堂兄堂兄弟,眠花宿柳、声色犬马,真是不像话!”
杨桂枝四兄一姐,杨意是她四哥杨冯山的女儿,宠溺异常,虽是寡妇,但没有儿女,逍遥自在。
至于杨家子弟作为外戚,当然是荣华富贵,钟鸣鼎食了。
“一来就听你发脾气,你还让不让人待了?你知道我一个人独守空房,多不容……”
也许是酒喝多了点,杨意感伤,哽咽了起来。
“好了好了,不说你了,知道你不容易。姑姑说这些话,是为你好!”
杨桂枝忍住了说教。大年除夕夜,她不想和侄女吵架,坏了心情。
“好好好,听你的,皇后娘娘!”
杨意从袖子里掏出一样东西,放在了桌上,笑意盈盈。
“姑母,你先看看这些。”
她脸上神情变化之快,也不知道刚才的心酸是真是假。
“什么东西,神神秘秘的?不会是你在外面的赊账吧?”
杨桂枝狐疑地看了一眼侄女,拿起纸张观看,脸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一代天骄,成吉思汗,只识弯弓射大雕。这个成吉思汗,是漠北草原上的那个铁木真吗?”
杨桂枝按下心头的惊诧,疑惑地问道。
“好像就是草原上的某个英雄人物。怎么样,姑母,被震撼到了吧!”
杨意笑着回道,眉飞色舞。
“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好狂的才气!他以为自己是谁?这是谁做的,是刘克庄吗?”
杨桂枝冷哼一声,忍不住问了出来。
刘克庄是本朝诗词大家,词作豪迈慷慨,和这首《沁园春》倒是同出一辙。
杨桂枝颇懂诗词,她这样问,也是因为这首词意境上要高上许多,霸气许多。
“姑母,不是刘克庄,刘克庄还在江西做他的幕僚,没来临安城。”
杨意笑意盈盈,像变戏法似的,从袖子里又拿出另外一张纸来,放在了杨桂枝的面前。
“姑母,你再看这一首。”
杨桂枝拿起纸张,又看了起来。
“…………
兵魂销尽国魂空,
亘古男儿一放翁……”
杨桂枝看完,赞赏地点了点头。
“说吧,这人是谁?好大的才气!”
一连两首诗词,慷慨激昂,让人读起来荡气回肠,肯定是临安城的某位大家。
“姑母,你猜!”
“啰啰嗦嗦的,赶紧说!”
杨桂枝假装板起脸来,又拿起了两篇佳作继续欣赏。
自比秦皇汉武、唐宗宋祖,这人的志向,可是不得了!
临安城,还有这样的人才?
“好了好了,是那个纨绔废物窝囊废济国公赵竑。怎么样,姑母,想不到吧?”
杨意不得已,懒洋洋亮出了底牌。
其实对她来说,她更喜欢赵竑那首豪迈潇洒的《笑傲江湖》。
“济国公赵竑?那个自以为是的蠢货!”
杨桂枝心头一惊,不自觉目光又移向两首词作,一时无语。
只知道好色好乐的孤僻男,他也有如此的才华?
“意儿,你确认这是赵竑做的?”
杨桂枝看着杨意,眼神里满满的狐疑。
赵竑有这两下,怎么她以前就没有发现。
“那还有错!前天在丰乐楼,我是亲眼目睹,赵竑弹琴赋词,一挥而就。楼上的所有人都看到了!”
想起当日情景,杨意有些小激动,更是有些恼怒。
今晚本来想再验证一下赵竑的真才实学,谁知这家伙竟然没来,一点也不给她面子。
自己已经纡尊降贵,舍下面子请他过来,竟然还被他拒绝。
这个色狼废物,以为自己是谁呀?
“这个废物!”
想起这家伙对自己的不敬,以及做下的那些恶心事,杨桂枝的眼神,立刻冷厉了起来。
在侄女面前,杨桂枝毫不掩饰自己对赵竑的厌恶。
“姑母,相比这两首词作,他唱的这首曲子才是厉害,现在恐怕在临安城传疯了!”
杨意跟个百宝箱一样,又从怀里掏出一页纸张,放在了桌上。
“笑傲江湖?”
杨桂枝是琵琶大家,对乐器很是在行,看到纸张上的曲词,心里不由得又是抖了一下。
“……清风笑,竟惹寂寥,豪情只剩了一襟晚照……”
看着看着,杨桂枝不由得有些痴痴呆呆。
这个赵竑,心胸竟然如此豁达?
心胸不开阔,怎么能写出如此潇洒不羁的曲词?
这还是她认知里那个驴脾气、愤世嫉俗、道德卑劣的废物吗?
扮猪吃老虎,难道是自己小看他了?
作为大宋官家唯一认养的皇子,杨桂枝对济国公赵竑,是不太满意的。
皇帝赵扩本有九子,可惜都是先后夭折。从宗室找了另外一个养子赵询作为太子,养了二十多年,与杨桂枝和史弥远都相处不错,可惜几年前病死。
不得已,赵扩立了已经成年的宗室子弟、沂王嗣子赵贵和为皇子,并赐名赵竑,授任宁武军节度使,封为祁国公。嘉定十五年五月,加赵竑为官检校少保,封为济国公。
虽然赵竑没有被立为太子,但作为皇帝唯一的皇子,跟太子没有两样。但赵竑脾气太耿直,和当朝宰辅史弥远多有龌龊,再加上好色好丝竹之乐,着实让她看不上眼。
堂堂一国储君,脾气古怪,和宰辅不和,好靡靡之音,这岂是堂堂的一国储君所为?这要是当了皇帝,朝堂还不得乱套?
她感恩吴老太后的恩典,把吴氏一门的千金吴莹莹嫁给了赵竑,以为可以亲上加亲,贵上加贵,谁知道这赵竑不识趣不说,还把自己的媳妇给气跑了。
今天看了赵竑的这几首词曲,她不由得心生疑惑。
词曲见其人秉性。赵竑有如此志向,心胸如此豁达,似乎和她认知的那个搅屎棍大相径庭。
要是这样,大宋官家似乎是后继有人了。
如此志向,曲高和寡,这样的人,恐怕也是难以驾驭了。
“姑母,你好像对这个色鬼济国公,有点那个……”
杨意的眼神里,有一丝狡黠。
“多大的人了,还鬼鬼祟祟的!”
杨桂枝微微一笑,跟着又皱起了眉头。
“我对他,只是失望。他对史弥远不敬,屡屡口出狂言,此事满朝皆知。只有他这个浆糊脑袋,还懵懵懂懂。朝堂上下都是史弥远的人,他拿什么斗?一个不自量力的蠢货!”
赵竑和史弥远不和,她都暗自为大宋朝堂担心。史弥远心狠手辣,城府极深,赵竑肯定不是史弥远的对手。
以前她也不觉得赵竑有什么潜力能力,今天看到这几首词曲,她不知不觉,有了几分惜才之心。
作为皇后,她为大宋目前的朝局担忧。
当然,她更为自己、为杨家的荣华富贵、锦绣前程着想。
才华,这天下有才华的人多了。
那个辛弃疾,才比天高,天天醉里挑灯看剑,创办“飞虎军”,文韬武略,还不是嘴里喊着“过河”,心有不甘,与世长辞。
再向前推,岳飞岳鹏举,大小眼那个,武功之盛,女真人都心惊肉跳,可惜不懂得变通,不会做人,死心眼一个,最后还不是被高宗皇帝除掉,连大儿子都没保住。
反观百姓恨之入骨的秦桧,曲意逢迎,阿谀奉承,即便是得罪了那些重臣忠臣,还不是照样高官厚禄,得以寿终。
还有史弥远,人神共愤,不是照样大权在握,如鱼得水。
“姑母,史弥远排斥异己,贪污中饱,加重税金,使我大宋国势渐衰,朝野皆知。朝廷为什么不废了他?赵竑对他不……”
杨意快言快语,对史弥远的不满脱口而出。
“你给我住口!”
杨桂枝看了看周围,厉声呵斥,打断了侄女的话语。
史弥远能上位,自己功不可没。侄女这样说,不是在打自己的脸吗?
废了史弥远,谁敢?谁有这样的能力?
“记住了!小心祸从口出!”
看杨意还不甘心,想要继续,杨桂枝直接厉声打断。
当年她和礼部侍郎史弥远、殿前司公事夏震密谋,矫诏杀死宰辅韩侂胄。作为回报,她不遗余力助史弥远登上相位,二人互相扶持,把持朝政。
史弥远擅权用事,专任俭壬,以至于朝政紊乱,她无可奈何,也不想管这破事。
大宋朝堂党争不断,复杂纷纭,史弥远虽然擅权,但也不能一手遮天。
至于吏治腐败,民生凋敝,那是大宋朝的顽疾,何曾真正解决过?谁有这个能力解决?
最重要的,还是平平安安,稳稳当当,维持现状就好。
“意儿,你今年已经二十六了,不能再耽搁了。还是再找个人,嫁了吧。那个魏近愚怎么样?”
杨桂枝转移了话题,回到侄女的婚姻大事上。
魏近愚,兵部尚书魏了翁的儿子,听说还没有成亲。虽然比侄女小六七岁,但只要对侄女好,应该没有什么不妥。
自己不就比皇帝大六岁吗?还不是一路顺风顺水,贵为皇后。
“那个魏近愚,傻乎乎的,就知道斗气使狠,舞枪弄棒,没一点脑子!太幼稚了!”
提到魏近愚,杨意冷冷一笑,没好气地吐槽了出来。
“那你想要什么样的夫婿?姑母给你选一个。”
杨桂枝轻声问了出来。
脱离了赵竑这个话题,她也变的心平气和许多。
“秦皇汉武,唐宗宋祖,不是这样的人物,我才不放在眼里!”
杨意的话听在耳中,杨桂枝不由得一愣。
他们杨家的女子,都是这样心高气傲吗?
可是这大宋的宗室里面,似乎并没有这样文韬武略的一个人物。
至于赵竑,做了两首诗词而已,显然就更不是那块料了。
“那你有没有看上的人物?”
侄女看上的人,不会是赵竑吧?
“姑母,先不说这些。”
杨意忽然嫣然一笑,变的兴趣盎然。
“姑母,我想弹一曲《笑傲江湖》,不然明早就忘了!过几天是你的寿辰,我要为你好好奏一曲,祝你寿比南山,福寿延年!”
“那姑母先多谢你了,不过弹一曲就得歇息。姑母已经老了,经不起折腾了!”
杨桂枝点了点头,没有拒绝侄女的热情和好意。
她也想听听,到底是什么样的曲子,能叫笑傲江湖?
一曲弹下来,杨桂枝心里开朗了许多,惆怅了半晌。
果然是佳作,豪迈潇洒,让人心旷神怡。
“这曲子,你一遍就记住了?”
“哪有那么快?丰乐楼的歌姬缠着赵竑要这首曲子,我是跟她们学的,花了整整一天的时间!”
杨意的眼神里有些向往,似乎犯了花痴。
“意儿,你是不是看上那个赵竑了?”
想起杨意想要嫁给君王,再看这陶醉的表情,杨桂枝沉吟着问了起来。
杨桂枝的话,让杨意脸上刚刚消退的红色,立刻又恢复了回来。
“姑母,我只是喜欢这首曲子。看上他?我没有这么下贱吧!”
杨意冷嗤了一声,立刻否认了起来。
“这样就好!别怪姑母没提醒你,赵竑的原配正妻吴氏,你也认识,听说她去了金陵,就是被赵竑逼的。”
杨桂枝叮嘱着侄女,面容严肃。
“他还有一个小妾,被他也赶回了家去,接也不接。他身边还有一个美姬,另有两个如花似玉的婢女。你说,你还要和他有瓜葛吗?”
杨桂枝的话,让杨意愣了片刻,这才轻轻摇了摇头。
“姑母,我看上谁,也不会是这个徒有其表的纨绔。我是过来人,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不是我放不放心,而是你要知道,赵竑在朝中树敌太多,能不能保住这个皇子之位,尚未可知。我要是你,就远远的避开他,以免惹祸烧身。”
杨桂枝郑重叮嘱完侄女,转身离开。杨意看着她的背影,轻蔑地一笑。
“赵竑那个窝囊废,我一眼也瞧不上。可惜,我也不是你那般冷酷势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