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灵芸城还有不到百里的东驿站处,满地残肢断臂,血腥扑鼻,十余具尸体横陈驿站内外,清一色遥军士兵服饰。
萧百善握拳的手微微发抖,胸口宛如被巨石重击,看一片狼藉惨烈之景痛心疾首。领兵出征霍洛河汗国是遥皇多年心愿,如今厉兵秣马好不容易走到两国交界之处,谁能想到身为主将的七皇子竟会遭叛将陷害生死不明,而四位副将……
一个叛变,一个与七皇子一同失踪,只剩他和梁宫二人要如何是好?军队最忌群龙无首一盘散沙,倘若主将有个万一,只怕这次出征要以败北收场了。
“萧将军,那边有烟火升起!”身后同来的参军眼尖,一下便看到远处一缕黑烟缭绕升空,在广阔平原之上煞是惹眼。
那烟的颜色与寻常百姓家生火做饭的烟色不同,可以确定并非农家燃起,萧百善心头一动,颓废沮丧之气去了大半,声音也高扬许多:“跟我走!也许是大将军与郑将军!”
一行三十余骑兵不敢怠慢,奔着烟火升起处飞驰而去,尚未到近处就闻一股焦臭传来,其中还夹杂着浓重血腥之气。有眼力好的仔细瞧了瞧,看清是什么在燃烧后登时弯腰作呕——滚滚黑烟燃烧在两具尸体之上,衣衫已经烧光,只剩黑炭似的骨肉,难闻气味正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两具尸体,难道是……绝望悄悄滋生,萧百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几乎连缰绳都要握不住了。
“郑将军、郑将军在那边!”跑在最前的骑兵忽地惊叫失声,一手指向烧焦尸体不远处,“萧将军,是郑将军和大将军!他们还活着!”
萧百善毕竟已过天命之年,眼神不如年轻人犀利,远远看去只见一个模糊人影在孤零零的枯树前站立着,脚下似乎还躺着许多人。挥挥手示意众人加速,萧百善心里七上八下,默默祈祷着易宸璟与郑泰不要有事。
距离在忐忑中逐渐缩短,终于可以清清楚楚看见树前挺胸傲立的人正是副将郑泰,然而萧百善高兴不起来,反从心底涌出一股悲愤与苍凉。
“郑将军!”
饱含悲怆的呼声发自萧百善口中,身后,三十余骑兵不约而同全部下马,大惊失色。
拄着长剑站立的郑泰浑身浴血,身上深深浅浅伤口无数,脚下鲜血已经积成血洼,浇灌了无数幼嫩青草,而在他脚边,六个遥军士兵衣着的男人陈尸草上,身后则是陷入昏迷但毫发无损的遥军主将,易宸璟。
郑泰被鲜血染红的身子已经冰冷,那张严肃面容带着一丝莫名笑意,微微扬起的嘴角似是骄傲又似期待,双眼圆睁,深邃目光遥遥望向远方,望向遥国方向,家的方向。
曾随遥皇出生入死二十多年的一代良将没有死在沙场上,而是死在了同族手下,屹立如山的身躯伤口无数,却顽强地用自己的生命拼死护卫年轻主将,热血流尽,傲立着,死于大遥国边境最北方。
“让郑将军……休息。”萧百善不忍再看相交数年的同僚惨状,擦了擦通红眼角,挥手命几个士兵将郑泰放倒在地,恭恭敬敬抬上马背。
郑泰是个有些臭脾气、倔强却无比忠诚的老将,尽管私下里曾数次抱怨易宸璟太过年轻气盛恐难服众,而在生死攸关之际,他仍旧毫不犹豫选择以命相搏,让自己化身盾牌牢牢保护着主将安危。萧百善怎会让他白白牺牲?当下不加思索把高烧昏迷的易宸璟置于自己马上,一声高呼,众人策马奔向已经不远的灵芸城。
易宸璟从混混沌沌的昏睡中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甫一睁眼便脸色阴沉。
他还存留着支离破碎的记忆,记忆里自己被郑泰背在身后,齐涛似乎与郑泰因为什么事发生了争执,两人意见不合,齐涛竟趁其不备抽出长剑凶狠地刺向郑泰,后者未及防备身负重伤。而后周围好像又出现许多遥军士兵,这些遥军士兵并没有拦下穷凶极恶的齐涛,反而出手帮忙一起纵马追击他与郑泰,再往后就记不太清楚了,但有一点易宸璟十分确定——有人造反,齐涛要杀他。
三言两语问清来龙去脉,得知郑泰已经为保护他而死,易宸璟紧紧握拳,森寒目光令萧百善不寒而栗。
“齐涛人在何处?”
“末将一接到郑将军血书就急着赶来,并未见齐涛回去,现在军中有梁将军坐阵,只要齐涛一露面必定会被立刻拿下。”
“他还没回去?”易宸璟略感意外。齐涛在那些叛变的遥军士兵出现时就离开了,时间大概是昨日平明时分,有二十多人的兵力追击,齐涛应该不会想到他能在郑泰的保护下安然无恙。除非他从一开始就打算成为遥国叛徒,否则此时理应隐藏实情赶回军中才对,怎么可能还没回去?难道……
陡然深吸口气,冰冷眼神几许慌乱闪过。
“皇子妃呢?皇子妃是不是还好好呆在军中?”
萧百善愣住,忽然想起从得到消息起就没再见过白绮歌,半张着嘴不知该怎么回答。茫然表情让易宸璟的心狠狠一沉,喉中一紧,又是阵阵撕心裂肺的咳声,尚未彻底退烧的身子挣扎着想要冲出房外,却在双脚刚刚踏到地面的刹那无力软倒。
不知所措的萧百善急忙弯身去扶,反被双目通红的易宸璟厉声呵斥:“枉你们个个身经百战,连个女人都守不住吗?!立刻派人去找,哪怕舀干乌阙河水、将灵芸城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带回来!”
出征以来易宸璟都以平和形象示人,就算与几位副将偶有摩擦也是竭力息事宁人,这还是第一次翻了脸雷霆震怒,萧百善浑身一抖,无形魄力压得魁梧副将不敢反驳半句,唯唯诺诺领了命令退出门外,慌忙吩咐近前众人立即联系灵芸城预备军去城外寻找白绮歌。
事实正如易宸璟猜测一般,齐涛把追杀任务交给下属帮手后就匆匆赶回遥军大营,又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将白绮歌骗走,策马疾驰行至预定的灵芸城西侧平原,在他之后紧紧跟随的,是十个由某人在出征前精挑细选、特别指派的杀手,无疑不是身负武功与人命债的亡命狂徒。
斜阳夕照温和,被刀光折射后却发出凛冽寒芒,十把长刀光滑平整,指向的,是同一个人。
白绮歌冷冷扫视,执刀相对的士兵全都是身材健硕、面目狰狞之人,看起来应该都会些拳脚功夫,凭她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绝境她不是没遇到过,生死存亡之际反而愈发镇定:“齐将军这是打算叛乱吗?殿下待你不薄,是谁在背后怂恿你犯下如此糊涂错误?”
“少废话,谁指使我的与你无关。”被短剑架住脖子的惊惧尚未过去,齐涛喘着粗气,阴狠目光死死瞪向白绮歌,“我只知道杀了你和七皇子我才有出头之日,其他一概不论!”
其实就算齐涛不说,白绮歌一样猜得到阴谋背后是谁在执着棋子冷笑,恨不得将易宸璟碎尸万段又对她极为憎恨的人只有一个,易宸暄。
紧握短剑横拦胸口,看似娇弱的身躯挺直长立,十一道目光封锁下,白绮歌迎着刀锋做出御敌之姿,无声地传达着自己的决定——死可以,但她不会束手就擒。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就算今日往赴黄泉也要让世人知道,她白绮歌不是贪生怕死软骨头!
染满自己殷红血迹的手高高举起,齐涛眉间一丝煞气涌动,手臂重重挥下,字字狠绝,咬碎齿间。
“给我杀!”
白绮歌早做好准备面对一片雪亮利刃,然而,预想中的疯狂屠戮并没有到来。那些亡命徒看来对齐涛没什么敬畏之意,连他的命令也当做耳旁风丢弃一边,倒是眼前瘦弱女子不惧生死的豪情胆量让他们为之震惊。
面面相觑无声交流后,其中看起来像是首领的人上前一步,刀尖垂向地面:“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管是贫民庶女还是什么皇子妃,我们兄弟既然收了人家好处就不得不送姑娘上路,这是最起码的规矩。不过要让姑娘怎么死这是我们兄弟的自由,谁也别想干涉。”那人有意无意看了齐涛一眼,鄙夷之意溢于言表:“我们这些兄弟都背着人命案,平生最怕气短,最不怕死,遇上性情相投之人难免惺惺相惜。这样好了,姑娘,既然穿着甲衣我就当你是个铁骨铮铮的汉子,我们兄弟十个不会以多欺少蜂拥而上,一对一,由你选想要死在谁手,如何?”
“什么时候了你们还——”齐涛勃然大怒,方欲下马呵斥,薄而锋利的刀刃唰地挡在身前。
“齐将军是不是忘了,我们兄弟受的是那位大人好处,而不是你。”为首的男人一声冷哼,转回头向白绮歌扬了扬下颌,“选,别再ng费时间,横竖都是要在今天之内上路的。”
戏剧化局面让白绮歌有些不适,但这终究是一线生机,如果把握得当或许能脱离虎口也未可知。深吸口气稳定心神,白绮歌沉吟片刻后抬手指向十人中身材较为高瘦的一个,低眉敛目,提足向那人挪动数步。
“我?”高瘦男人有些呆傻,憨憨地指了指自己鼻尖,随着白绮歌一步步走近,脸上居然情不自禁露出眼看猎物自投罗网般开怀笑容。
不过,白绮歌可没心情欣赏一个亡命徒的纯真笑脸,从一开始她的目标就不是这个男人,只是因为他恰巧站在那个位置而已。高瘦男人低头摸了摸刀背,爱怜目光仿佛那把刀才是他心爱之人,而就在这瞬间空隙,白绮歌身形疾动,短剑寒光先于身影落入众人眼帘。
目标,齐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