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绮歌是在将近午夜时醒来的,头脑还是有些昏沉,伤口却不那么痛了,睁开眼就见清俊略显消瘦的面颊紧贴自己额头,熟悉的气息将她彻底包裹。
“我睡了多久?”沙哑开口,声音虚弱无力。
易宸璟没有回答,低下头轻轻啄着干裂薄唇,手臂将瘦削肩头箍得更紧:“明早我们就去灵芸城。”
这是在说她已经很严重,严重到让他不得不放下战事的程度了?牵扯起嘴角勉强露出笑容,白绮歌冰凉手指抚上染血战甲,那血迹早已干涸,可想而知他在这里呆了多久,而她又睡了多久。
失血过多的症状便是无力、昏厥以及寒冷,白绮歌冷得快要麻木了,纵是被易宸璟抱在怀里仍然觉得冷彻心肺,可她不敢说,易宸璟那般失落表情她从未见过,她怕说出来会让他更难受——不管他是为谁而难受,总之她看了便也跟着心疼。她对易宸璟的感情是没有半点杂质蒙尘的,哪怕曾经他伤害过她、摧残过她,当他展现痴情与善良一面时,她还是把持不住沉沦情海。
只是不知他心里那份感情是否如她一般清晰、干净,与其他任何人无关。
终于熬到平明时分,陈安一身尘土走进营帐报告说马车已备好,易宸璟片刻都不肯耽误,抱着白绮歌走出帐外。
其实那哪里算得上是马车啊,不过是粮草车拆下的结实木板拼凑出的小车子,粗糙简陋,四壁漏风,但总好过骑马颠簸经历风沙吹袭。乔二河细致地铺好毡毯薄被,抹了抹发红的眼眶,嚅动嘴唇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只能眼睁睁看着脸上惨无人色的白绮歌被抱到车里。
车轮滚动时,乔二河还是忍不住哭了,毕竟年少,也没人指责什么,谁能说得准日后还见不见得到那位风华绝代的皇子妃呢?
易宸璟始终沉默着不怎么爱说话,马车走出百余丈白绮歌淡淡开口时他才有些表情。
“让将士们都回去。”
“什么?”
费力挺直身子靠在易宸璟肩头,白绮歌抓着温热手掌轻叹:“我听得见,他们,在送行。”
推开车门向后回望,易宸璟倒吸口凉气——营地内外,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竟是将士们自发来给白绮歌送行,连他都不曾有过的待遇,白绮歌在将士们心中何种地位可想而知。
一同赶往灵芸城的还有四百二十七位伤兵,伤轻的搀扶伤重的,还有些更危重的挤在几辆粮草车上面,一行人就这样慢慢向灵芸城行去。伤口本就无法愈合,稍有较大动作便容易撕裂,故而众人虽着急却不敢骑马飞驰,易宸璟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除了魔怔似的一遍遍唤着白绮歌名字确认她并没有昏睡外也毫无办法。
数日后,灵芸城遥遥在望,四百二十七这个数字却已经去掉十九,而鸿雀原辽阔大地之下,多了十九具期盼着魂归故里的尸骨。
战争,胜了,只有大遥君王一人胜了而已。
“大将军,有些不对劲。”还有半日即可到灵芸城时,周参军忽地敲开车门,满脸凝重,“灵芸城那边我看有隐约火光黑烟,我们走了大半日也不见任何城中居民,总觉得怪怪的。”
易宸璟伸出手指放在唇边示意周参军噤声,怀中,白绮歌安静睡着,而他手掌手腕,一片血红。
小心翼翼把白绮歌安顿好,易宸璟走出马车,顺着周参军所指皱眉望去,果不其然,热闹的边陲重镇灵芸城安静异常,平日挂在城头的平安灯笼也不见了,只有几缕淡淡黑烟袅袅升起,随风消散。
“周参军,你先去打探打探是否出了什么事,遇到意外莫要起冲突。”
“属下领命。”周参军一人一马一阵烟尘,转眼便成了一个小黑点,其余人马仍在缓慢前进。
那是易宸璟最后一次见到周参军。
天黑的时候,距离灵芸城已经十分接近,易宸璟叫来陈安,后者对眼前状况也十分困惑,然而周参军一直没有回来,流血不止的士兵们实在不能再拖了,一行人也只有继续前进一条道路可选。
及至到了城门前众人终于明白,灵芸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周参军!”一个躺在粮草车上的伤兵最先发现异常,带着悲愤哭腔指向城门高处。
入夜了,月光清亮,周参军的尸体就那样静静悬吊在灵芸城城门顶,满身衣衫轻甲已经看不出本色,只见到红而近黑的脏污以及地面一滩粘稠腥臭。
听闻惊呼跳下马车,易宸璟也被这场面惊得半晌无话,再透过城门口向内看去,整齐的房屋犹在,满地凌乱狼藉却丝毫看不出这是灵芸城,那个热闹干净的平和小镇。几处火光将熄未熄,缕缕浓烟就是从火堆中升腾起来的,与跳跃的微弱火苗相比,整个城更加安静,安静到死寂的地步,悄无声响。
陈安愣愣地往前走着,茫然目光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没有人,没有声音,没有活物,没有足以证明这座城市还活着的迹象,满地的菜叶、破碎衣衫以及随处可见的血泊表明,这座城市遭到了惨无人道的突袭。
可是,人呢?灵芸城的百姓在哪里?不管是死是活,至少让他看见一具尸首啊!
“陈参军,小心有诈——”相距不远的士兵好意提醒,话音未落,陈安忽地一声扭曲悲吼冲破了灵芸城异样死寂,噗通,七尺男儿重重跪地,朝向大街一侧长跪不起。
脚步沉稳无声,衣角血光潸然,是易宸璟第一个走到陈安身边,也是他继陈安之外第一个发现灵芸城大街广场那座小山。
尸山。
满满的,由大大小小尸体堆积而成的尸山。
几百或是几千根本无法计数,满眼月光银辉与黑红血色相纠缠,汇聚成流的血河汩汩流进排水沟渠,经过曾经欢快走过的大街小巷,只是再没有稚童笑闹,没有佳人歌喉,更没有街头巷尾茶余饭后三三两两的议论,只剩尸体,尸体,还是尸体……
“怎么了?”觉察到外面气氛异常,白绮歌努力爬起推开车门,还未来得及四顾张望,温热却战栗的手掌便覆在她眼上。
“不要看。”
哽咽声音令白绮歌心颤。
“人呢,灵芸城的百姓?为什么这么安静……”血腥味道钻入鼻中,白绮歌忽然明白想要的答案是什么,那样浓烈的腥臭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能够散发出来的,而是许多,或者,是整个城的百姓。易宸璟的颤抖似乎感染了她,瘦削冰凉的身子也止不住发颤,固执地推开温热手掌,白绮歌没有看向血腥味道传来的方向,而是看向易宸璟,眸里有着赤红血丝:“是霍洛河人,还是……易宸暄?”
隆隆的关门声代替易宸璟作出回答,一众人张皇回望,只见许多年不曾挪动的灵芸城城门被硬生关起,四百余伤兵全都成了笼中囚。
“中了埋伏。”低沉声音没有任何感情,易宸璟拔出剑,雪亮剑光与锐啸铿鸣同声共气,“陈安,陈安?你给我站起来!”一脚踢在陈安背上,失魂落魄的陈安这才强忍着悲痛站起,易宸璟把白绮歌抱出马车放在马背上,一挥剑斩断马匹束缚:“陈安,你听着,过会儿若是交上手你必须把皇子妃藏好,绝不可教敌人发现。”
一旦被发现,白绮歌的结局不堪设想。
“又想丢下我吗?”听得易宸璟吩咐,白绮歌咬咬牙滑下马背,用尽所有力气抓住易宸璟衣袖,“就知道你这人说话不可信。也不想想,既然对方是事先埋伏好的,你以为我藏到哪里能不被发现?与其躲躲藏藏窝囊死去,我宁愿……宁愿死在你看得见的地方。”
的确,能血洗灵芸城等待他们走入陷阱,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他们只有伤兵没有战士,如何与之对抗?就算运气好找到地方藏起,在这座已然死亡的小镇里想找到她还不容易吗?升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们已是困兽,根本毫无退路。
“这是霍洛河族最后的复仇……”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矮小却粗壮身影,易宸璟竟露出一丝苦笑。
危急关头白绮歌并不惊慌,这是她与其他女子最大不同之一,慌有什么用呢,解决事情要靠脑子和胆量,而不是尖叫与泪水。大致确定对方情况后,白绮歌拉了拉易宸璟:“他们人也不多,我看应当不超过百人,无非是欺负我们这一群都是伤患罢了,如果能找个易守难攻的点以守为攻,想要全歼他们应该不成问题。退一百步讲,能拖延时间等萧将军他们来灵芸城汇合也比坐以待毙强。”
“霍洛河族凶猛彪悍,战场上你见识过,想要防守没那么容易。”轻叹一声扶住摇摇晃晃的白绮歌,易宸璟也很快镇定下来,“陈安,带着人往后撤,找个方便地方先守好——陈安?”
征军中公认脾气最好的参军陈安今天不知怎么了,自踏入灵芸城起就魂不守舍,一向谨遵军规的他居然没有理会主将易宸璟的安排,而是在所有士兵惊讶目光注视下走向那一排执着刀兵的敌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携带着滔天愤怒。
“陈安,回来!”易宸璟的怒喝没能阻止陈安步伐,奇怪的是,对面敌人似乎没有杀他的打算,走到近前也只是用鄙夷目光与嘲讽冷笑做欢迎。那情形,好像堂堂大遥参军是他们受排挤的同伴一样。
不祥预感笼罩全身,易宸璟握住白绮歌冰凉手掌,气氛瞬间变得紧张。
“陈安,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如刚才一样,陈安根本不理会易宸璟的问题,冒着火光的双眸直直看向设下埋伏的霍洛河敌人,死攥的拳头微微颤抖:“为什么?明明说好只杀主将的,为什么要杀我大遥无辜百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