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庵老尼是个历经尘世沧桑的人,四年前在庵前初见目光忧郁的素鄢时她就知道,这个年轻人姻缘未断,定是入不了佛门的。现在好了,素鄢心里思念盼望的人终于到来,她怎会看不出那二人有许多话想说?借口烧水烹茶磨蹭了许多功夫,觉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又返回庵中。
“呦,这怎么又哭了?夫人天生水命,总是离不开眼泪。”半是玩笑地打趣着泪眼朦胧的素鄢,老尼将茶壶、茶杯放在桌上,“外面天寒,施主冷坏了吧?快喝杯热茶暖暖,这茶可是夫人入春时上山亲手摘下又炒过的,香郁得很。”
苏不弃微微点头道谢,热茶捧在手中却没有喝,而是出乎意料地双手奉到老尼面前,神色平淡却诚恳:“在下有一事相求,希望师太应允。”
“施主多礼了,出家人当行善积德,施主若有需要,贫尼相助是理所应当的。”摇头推开茶杯,老尼淡笑,“不知施主有什么事,贫尼帮得上忙才是最好。”
苏不弃淡淡看了素鄢一眼,素鄢脸上绯红未退,与他目光相接迅速躲开,深吸口气后也学着他模样双手捧茶走到老尼身前,声音细微羞涩:“这四年承蒙师太照顾,素鄢感激不尽。如今是我依约随苏公子离去的时候了,以后还不知有没有机会再与师太见面,所以素鄢想借这杯茶感谢师太收留之恩,另外……另外……”
准备好的话都放在肚子里,可是到该说的时候怎么也倒不出,素鄢憋得脸红心更急,数次嚅动嘴唇仍羞得说不出话。苏不弃见她着实为难于心不忍,沉吟片刻忽而低头,以晚辈之礼深深鞠躬,陈旧茶杯高高举到老尼面前。
“请师太为我们主婚。”
一刹,素鄢脸红得仿若滴血,老尼则愣在原地,好半天没半点反应。
中州佛教崇尚清修,尽管没有明文禁令限制但出家之人都默默遵守着一生不婚嫁的准则,慈云庵虽小,舍了七情六欲方可长伴佛旁的规矩却是清晰明白的。素鄢是带发修行随时可以还俗,哪怕马上跟苏不弃离开成亲也不是问题,但若要老尼做主婚人……这种事,可是从来都没听说过的。
见老尼发呆,素鄢红着脸站到苏不弃身边,语意诚挚:“我和苏公子都是孤身一人别无亲眷,离开皇宫后唯有师太待我最好,就如同母亲一般,我想着若是有人能担得上主婚人身份,那人便只能是师太了。素鄢任性之言,不知是不是让师太为难了?如果为难的话——”
“夫人这样说,老尼怎忍心拒绝?”不待素鄢说完,老尼已接过茶杯,感慨间隐有泪光闪烁,“倘若我家孩儿没有夭折,如今也与夫人差不多大了……看我,胡说这些做什么,没得扰了气氛。”擦去眼角泪花挤出笑容,老尼端端正正坐到椅中:“贫尼这辈子当过婢女也当过产婆,主婚人倒是第一次,今儿就算占了夫人和施主的便宜,二位莫怪。”
得到老尼的同意令素鄢欣喜万分,哪还会怨怪?恭恭敬敬奉上茶,与苏不弃二人并肩跪在老尼面前。
这大概是最寒酸的婚事了吧?没有红烛煌煌,没有觥筹交错,没有锣鼓喧鸣也没有嘉宾来贺,有的只是破庵一间、粗茶两杯,以及庵外漫天翻飞素雪。
可是,那又如何呢?
世间一切都不重要,只要有眷恋的人在身侧就是最幸福天地,再有他热掌紧握,那便是连死也能瞑目的满足了。
那一夜慈云庵油灯明亮照耀整晚,平日冷清寂静的院落生出许多暖意,素鄢紧靠老尼,握着苏不弃手掌,坦率笑容是前所未有的,似是奇迹般地喝茶喝到酩酊大醉。老尼说了自己的过去,说了一生坎坷遭遇和远离红尘的觉悟,素鄢说了那些年与妹妹相依为命、举步维艰的日子,说了易宸璟,说了白绮歌,说了宫中让她开心、难过的各种任何事,唯独苏不弃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只在素鄢迷糊睡去时轻道一声,好梦。
愿梦里有他。
第二日冬雪初霁,朗朗苍穹透着澄净天蓝,与冰封万里的银装素雪恰成绝美映照。一大早苏不弃就整点好行囊马匹在庵外等候,素鄢几度抹泪才勉强撑起笑容辞行,比起老尼的豁达终是不如。
“要去哪里?”
“漠南——以后我们的家就在那里。”
我们的家。
简单词汇有着令素鄢心潮澎湃的奇妙力量,想象着遥远之地那片浩瀚沙海,素鄢不自觉露出憧憬微笑。
曾经她有夫人之名,有荣华富贵、侍从环绕,谁见她都要客客气气叫一声素夫人,然而那样的生活中依旧感觉空虚清冷,而今跟在苏不弃身边,或许光是前往漠南这一路就要风餐露宿吃尽苦头,可是心里丝毫不觉畏惧,只一个“家”字便将她晦暗人生彻底点亮。
从此,她也有了归宿,有了家。
骏马不耐烦踏着马蹄,似是催促二人赶快上路,这一次苏不弃没有先行上马,而是托着素鄢腰肢小心把她送上马背。
老尼没有出门相送,素鄢朝着庵门方向凝神望了一会儿,忽地感觉手腕被轻轻拉了一下,下意识顺着拿力道微微躬身,一抹温热贴在唇上,蜻蜓点水般转瞬离去。
“……”
“……”
四目相对,一个惊慌失措,一个淡然从容,偏是谁都不肯说话,说不出话。
许久,素鄢长叹:“以前觉着苏公子彬彬有礼,后来又觉得不时会做一些意想不到的事,现在才明白,其实苏公子比谁都胆大、比谁都不受礼节约束,颇有几分宁老板的风格。”
“别把我跟不靠谱的人混为一谈。”苏不弃利落翻身上马坐在素鄢身后,臂弯中圈出一片只属于她的安宁空间,长眉微挑,忽地想到什么似的低头,“该换换称呼了。”
“换什么?”素鄢茫然,脱口问道。
碧色眼眸眨了一下,睁开时仿若有一泓净水流动,苏不弃长眸微咪,拉紧斗篷把面色微红的女子更紧搂在怀中。
“叫我名字。”
“……不弃?”
试探低唤引来无瑕面庞靠近,闭上眼迎接温软唇瓣,天地辽远间忘却周围寒冷,任由唇间柔声细语被冬日凉风吹走,散落海角天涯。
“我只肯为你,一生不离不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