漠北,周军大营帅帐之前。
薛绍平常坐的帅椅是空的,但营中依旧是旌旗飘飘刀戈雪亮,中侯威武司阶雄壮。薛楚玉披坚执锐的昂扬站立在帅椅之前,眼神凝重的看着前方不远处,一队突厥骑士护着几辆车马徐徐行来。
在场上百将佐,也都和薛楚玉一样凝神看着那队车马。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时刻。那几辆马车里面,该是坐着几个非常重要的人物。重要到,他们能决定十万人的生死,甚至是国家命运。
车马停住了。领头的突厥使臣已经是大家的老熟人,他先下了马毕恭毕敬的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弯腰一礼,“大将军,敝使幸不辱命,送来了薛元帅想要的人。不知薛元帅,人在何处?”
“贵使辛苦。”薛楚玉说道,“你把人带到我面前来即可。”
使臣面『露』喜『色』,“如此说来,薛元帅还没有从朔州回来?”
薛楚玉没作声。
使臣长吁大气拍额庆幸,“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众人皆知,事先薛绍给他的期限,是自己从朔州回来就必须见到他想见的人,否则就要开战。也就难怪突厥使臣会是这样的心情了。
“人呢?”薛楚玉才不在乎他的心情。
“是,敝使马上去请他过来,与大将军相见。”说罢使臣马上朝马车走去。
“他?”薛楚玉暗自沉『吟』了一声,“不是他们?”
所有人,都把眼神投向了那张马车。
一个男人,穿着突厥贵族服饰的男人,全身被绳索绑缚着,从马车上走了下来。
所有人发出了一声惊嘘!
王昱?!
薛楚玉也瞬然瞪大了眼睛,但他马上恢复了镇定,抬手一指怒声喝道,“为何要绑?”
“大将军恕罪!”突厥使臣有些慌忙,“请听我解释!……”
“是我叫他们绑的。”是王昱的声音。
人们更加惊疑。现场变得静悄悄的。
王昱朝帅帐走来,低着头,谁也没看,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
薛楚玉的眼睛微微眯起。时隔许久,他仍旧清楚的记得当年在于都今山,自己潜入突厥牙帐差点杀了王昱的情景。
那时的王昱,应该是薛楚玉这辈子见过的所有人当中,最为难、最无助也最痛苦的那一个。
那时,他连求死都是一种奢望。
终于,他鼓起勇气活了下来。不仅仅是保护到了薛楚玉、艾颜母子和玄云子等人的『性』命,并带兵扑灭了阿史那默啜的叛『乱』。也就是在那一场叛『乱』之后,突厥汗国的缔造者阿史那骨咄碌也去世了。
那一场草原的内『乱』和骨咄碌兄弟的死,对突厥汗国来说是一个极大的削弱。如果不是暾欲谷横空出世力挽狂润,突厥汗国说不定就在那时候灭亡了。
突厥的衰弱无疑就是大周的胜利。此消彼涨,从此以后突厥再也无力发动对南方的侵略战争。大周因此节约了多少军费、少死了多少人,无可计算。也正是因为突厥这边腾出了手来,大周才有了针对吐蕃的战争胜利。
如此说来,王昱是典型的“身在曹营心在汉”,对大周他是立下了大功的。
可是现在,王昱又确确实实的成了一名“突厥人”。不仅仅是因为他现在穿着一身突厥贵族的服饰,更因为他已经在突厥成家生子,娶的还是骨咄碌的女儿,根正苗红的突厥公主。再加上他曾经是大周的将军,被俘之后背叛投敌并身居高位,这些又是中华传统的道德观念所不能认同的。
所以,在场的所有大周将士,看向王昱的眼神都十分的复杂。
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王昱走到了薛楚玉的面前,双膝跪下,以额触地。
“罪人王昱,前来受死。”
八个字,像八根针刺在了薛楚玉的心头。
以他的『性』情,他早想大步前迎,先撕了王昱这一身碍眼的突厥衣服,再给他一个大力熊抱。
可是薛楚玉没有动,淡然而不失威严的道:“来人,先给王将军松绑,请他下去歇息。好生款待。”
“是。”
左右军士上了前来,将王昱从地上扶起。
王昱静默无声的跟着军士走了。至始至终,他没有抬头看过任何人一眼。
薛楚玉走上前几步,好不容易在脸上挤出了一丝笑容,对突厥使臣道:“还有人呢?”
“还有……谁?”突厥使臣一脸茫然的反问。
薛楚玉眉头一皱,耐着『性』子平声静气道:“王昱的家人。还有玄云子。”
“这个……”使臣吱唔起来,“还请大将军,帐内密谈如何?”
薛楚玉心知那些人都没有在其他的马车里,不帐得恨了个牙痒痒,但也只得暂且忍耐,大声道:“众将听令今日之事,不得有任何私下妄议。违者,严惩!”
“是!”众将都接下了号令。
其实薛楚玉不下令,大家也都心中有数。王昱这个人原本就不简单,他既是上官婉儿的表弟又是薛绍的唯一亲传学生,还曾一度很被女皇看好,仿佛前途无量。现在他又成为了眼前这场战争的关键人物。有关他的事情那几乎就等同于是军国大事,谁也不敢『乱』嚼舌根。
薛楚玉把突厥使臣请到了帅帐里,二话不说一个字,“讲。”
突厥使臣也看出来了,薛楚玉这个大将军虽然没有薛绍那般的雄辩口才与飞扬霸气,但他整个人就如同一把刚出鞘的剑,还是一言不合就要杀人见血的那种宝剑。
看来,跟薛楚玉绕弯子非但没用,还有可能会要命。
于是突厥使臣简明扼要的说起了重点:“敝国牙帐之意,请大将军收到王昱之后,先行退兵一百里。退兵之后,敝国会把余下之人送来。就当是互表诚意,还请大将军不要见责。”
薛楚玉深呼吸了一口,拧眉,咬牙,沉思。
突厥使臣突然莫名的感觉心里一阵发寒……这个薛大将军,随便动一动怒便是煞气森森,他究竟杀过多少人了?
“来人。”薛楚玉突然大喝一声,“传我将令,全军即刻拔营启程,南下一百里重新安营扎寨。”
“啊?”突厥使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也太干脆了吧?
“我很没耐心。”薛楚玉的声音几乎没有任何感情,“希望你遵守诺言,否则后果自负。”
说罢,薛楚玉就走了。
突然使臣流了一满头的冷汗,不停的挥袖去擦,碎碎念的小声道:“怎么我遇到的这些人,全都一个比一个怪?”
十万大劳,顷刻间全盘而动,浩浩『荡』『荡』向南方迁移而去。
王昱得到了很好的关照,吃得好住得好,有人服侍没人打扰,但也没有人和他多说一句话,包括他最想见的薛楚玉。
五日后,十万大军南撤百里重新下营,驻扎了下来。
突厥使臣如约而至,又送来了几辆马车。这一次,送来的是王昱的家眷他在突厥娶的那位公主,还有他的一对儿女,都来了。
所有人都很意外,包括王昱自己在内。大家都没有想到,突厥会答应把这些人给送回来。
但是,玄云子仍旧没来。
突厥使臣说,再请周军南撤百里,到时自然会把玄云子送来。
薛楚玉没吭声,腰间那柄快刀一闪,突厥使臣捂着耳朵大声惨叫起来。鲜血流了他满脸,地上已经多了一片耳朵。他大声叫道:“华夏礼仪之邦,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大将军却是为何……”
“本将一介武夫,不识礼仪只认对错。”薛楚玉冷冷道:“你既然敢于欺诈于我,便要后果自负。”
突厥使臣痛不欲生的捂着血脸,“大将军纵然是杀了我,那也无法改变牙帐的决定。若要见到玄云子,大将军只能……退兵百里!”
“传令,退兵。”薛楚玉下了令。
突厥使臣简直欲哭无泪,“大将军既然明得事理知晓大节,奈何又要为难敝使……小小的耳朵?”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我很没耐心。”薛楚玉淡然道,“这次借你一片耳朵再转告一下你们的牙帐,我很没耐心。”
“好吧,敝使告辞!……”
突厥使臣也不敢多说什么,左右随从给他简单医治了一下,匆匆又去。
周军再次拔营起寨,南行而去。
次日夜晚,周军在一条河边驻扎了下来。
薛楚玉把王昱叫到了河边来,两人单独谈话。
“你终于肯见我了?”王昱主动发话。
“为何要说终于?”薛楚玉的神情很自然,就像寻常的老朋友说话那样,“其实我一直想见你,就想和你好好聊一聊。但无奈事情太多,难得片刻空闲。”
王昱苦笑了一声,“我们,该聊一点什么?”
“很多,很多。”薛楚玉轻轻的吁了一口长气,“但是,真不知道该从哪里聊起。”
两个男人,都怔怔的看着眼前这条河,发起了呆来。
“记得当年我重伤濒危躺在马车上,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逃难。很多人,走了很久,走得很辛苦。”薛楚玉满怀回忆的说道:“当时如果没有这条河,我会死,很多人也会死。”
“是的。在大漠里行走,没有水远比没有食物更加可怕。”王昱指了一下这条河,“知道它叫什么名字吗?”
“这条河还有名字?”
“恨河。”王昱说道,“突厥可汗骨咄碌也就是我的岳丈,给给它取的名字。”
“为何叫它,恨河?”薛楚玉挺好奇,“如你所言,如果没有它,很多人会死在大漠之中。”
“当年,骨咄碌可汗曾经被……”王昱停顿了一下,微微一苦笑,再道:“被薛元帅俘虏过。后来他侥幸得已逃回,与他弟弟默啜一同率领十余骑,就是沿着这条河一直北上回的草原。他说,当时他的心里满怀羞愤,常常一个人跑到这河边来放肆发泄。河水仿佛也感应到了他的情绪,波涛也都变得更加汹涌。为了铭记战败的痛苦和被俘的屈辱,骨咄碌可汗就给这条河起了一个名字,叫恨河。”
“抛开立场不说,骨咄碌确实是一个成大事的人。”薛楚玉说道,“值得敬重。”
王昱没有答话。他再次看着河水,怔怔的发起了呆来。
薛楚玉知道,现在王昱的心里想得最多的,肯定就是回去之后该要如何面对薛绍。
此刻他的心情,是否也正像这恨河一样,波澜不定四下翻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