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与李仙缘回了落脚处,月奴已经备好了早膳,玄云观的厨房里给俗客准备的一些小米粥和芝麻胡饼。
一行人将就吃了一些,李仙缘说大概是薛公子添的香火钱够旺盛,玄云观的人打算给张窈窕多做几天水陆道场,下葬之日估计还要等上几天。李仙缘便自告奋勇的留在这里代为操持,“薛公子心意到了,就已是足够。不如早早的下山回去,长安那里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你呢!”
“我家里的确是还有不少事情。如你所愿,我今天会走。”薛绍鄙夷的看着他,这神棍无非就是想赖在这里,碰碰运气想要再遇到玄云子罢了!
李仙缘嘿嘿的干笑,“薛兄啊,你是饱汉不知饿汉饥。这玄云子可是当今太子殿下,都眼馋觊觎的仙子美人儿呀!”
“行,你别说了。我懂了,我理解。”薛绍无奈的笑着摇了摇头,损友就是损友!
吃罢了早饭收拾一番,薛绍正打算去玄云观上几炷香顺便和道姑们做个交待道别,不经意的看到不远处的山路上鱼贯走来一大群人,尽穿白衣,仿佛遍山翠绿之中覆盖了一片皑皑白雪。
众人都有些惊讶,凝神一看,这些人全是女子,人数约在三到四百之间。月奴很是警惕的上前打探了一番,惊讶的回报道:“公子,给那一群人领头的,就是昨日一路跟随我们上山的几名女子!”
“咳……”李仙缘的表情有点古怪的干咳了一声,小声道:“薛兄,她们好像全都是……平康坊的人!”
“难不成你都认识?”薛绍狐疑看着他,是你这神棍把这些人招惹来的吗?
李仙缘只是小声的碎碎念,“还不是以往跟着薛兄,长的一点见识?”
那群人已经走近,见到薛绍这几人都不由自主的停了下来,看着同样一袭白衣的薛绍。
大多是妙龄女子,环肥燕瘦各有千秋。
领头一名高个儿的清秀女子抱着一面琵琶仿佛是她们这群人的领头,二十来岁的比她身后的大多数女子要显得沉稳老成。她将怀中的琵琶递给身边之人,上前一步款款下拜,“奴家苏小燕,拜见薛公子。”
薛绍点了下头,李仙缘上前一步道:“苏小燕,你带这些人上山来,所为何事?”
月奴一听“苏小燕”之名不由得面露惊讶之色,就算她这个不怎么出门的女子也对苏小燕之名并不陌生,那可是艳名不在张窈窕之下的京华名妓之一。据说她弹的一手绝妙好琵琶,坊间有传言说前太子李贤都曾将她召入东宫一赏曲艺,赞她“神乎其技、当世罕有”。
“奴家和张窈窕是挚交好友,她去世了,我来送她。”苏小燕的声音不大不小似乎也没有带上什么特殊的感情,淡淡道,“与我同来的这些人,多半是平康坊里同命相怜的姐妹。薛公子,我们可以进去吊唁么?”
薛绍点点头,“当然可以。”
李仙缘皱了皱眉头,“你们早干什么去了?”
“何必多言?”薛绍轻斥了一声,心说你还挺能演戏。如果不是你主动招惹、幕后推手,借这些女子百八十个胆儿,她们也不敢妄自上山来。
苏小燕微然一笑,说道:“李郎君,张窈窕死的时候,我们并不知情也不敢多问;她死之后,我们这种人更是不敢多说一句;于是只能是在她下葬之时,来送上一程。李郎君口出此言,莫非是以为我们这些贱籍的娼门,还需要虚情假意的沽名钓誉么?”
李仙缘干咳了一声,不回话了。
“诸位,请吧!”薛绍心中越发认定,这事儿是李仙缘挑起的了。理由和动机,当然是为我赢取声誉……这神棍,有时还挺靠谱的,他居然能猜到我的心思!
“多谢薛公子。”苏小燕弯腰下身正拜了一记,正色道,“我想张窈窕如若在天有灵,当会含笑安息。其实,我很羡慕她。我们当中的许多姐妹,也都非常的羡慕她。”
“你什么意思?”薛绍不禁皱了皱眉头。
苏小燕微然一笑,说道:“小燕时常在想,如果有人赐我一死然后将我妥善埋葬,那或许就是我今生最好的归宿。张窈窕真的很幸运,身后能有薛公子替她收尸下葬,还能长眠在这仙境一般的好地方。”
“你不要冷嘲热讽!”月奴冷斥一声。
“天地良心,小燕句句发自肺腑。”苏小燕微然一笑再对薛绍施一礼,对李仙缘、月奴等人也都纷纷施了一礼,然后慢慢朝玄云观走去。
后面跟着的所有女子也都像苏小燕一样,静默无声的依次上前,依次一丝不苟的给薛绍等人施了礼,然后徐徐走进了玄云观。
“公子,她们……”月奴很是不解,迷茫的直摇头。
李仙缘悠然的长叹了一声,“或许,真是同命相怜;又或许,她们真是很羡慕张窈窕。”
“难道她们当真觉得,死了埋掉,会比活着要好?”月奴不解的皱起眉头。
“或许,说不准……大概,这个……”李仙缘扬眉,撇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把话说清楚!”
李仙缘吓得往薛绍身后一缩,“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月奴恨得牙痒痒,要不是薛绍在场,真想把这装腔作势的李仙缘给揍一顿。
薛绍心想,大唐的男人是很风流很幸福,狎妓养娼都是件挺光荣挺时尚的事情。但是对于娼妓本人来说,她们命如草菅贱比牲畜,只是男人的附庸与玩物。如果生得漂亮又有点才艺,年轻的时候或许还好过一点,等到年老色衰,谁会负责将她们埋葬?
不少名妓都会趁年轻趁名气激流勇退,带上钱财倒贴男人就算是扫地洗衣做奴婢也是心甘情愿,无非就是想为下半生早做打算寻个安身之处。但更多的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只能在人老珠黄之后找个地方藏起来,黯然消失孤独终老。名妓风光背后的凄凉与辛酸不足为外人道之,那些姿色平平混得不好的普通娼妓,就更不用说了。
苏小燕这些人羡慕张窈窕“得了个好死”,还真是不无道理。
时代的悲剧!
薛绍摇了摇头,话说回来哪个时代又没有这样的悲剧呢?比起慰安妇来,她们或许又算是幸运的了!
……
那群女子陆续都走进了玄云观,那些道姑们倒是安然接待了,让她们挨个的进去上了香。
“公子,我们还要进去烧香吗?”月奴问道。
“算了,走吧!”薛绍深看了李仙缘两眼“这里,就交给你了。”
“薛兄自顾方便,这里会有小生仔细打点。”李仙缘心照不宣,拱手而拜。
薛绍等人正准备上马离去,玄云观里突然变得很安静,传出一串清脆悦耳的琵琶声。曲乐轻柔低婉缠绵悱恻,似有说不尽的忧伤与哀思。
“应该是那苏小燕弹的吧?我见她来的时候抱了一面琵琶。”月奴惊讶道,“弹得真好……伤至肺腑、催人泪下!”
薛绍点了点头,就连不通韵律的月奴都能听出浓浓的忧伤之意,难怪苏小燕的名气那么大!
琵琶弹了不过几弦,一个清脆柔婉的女声吟唱起来——
我本无根草
天涯自飘零
沦落秋风里
不见葬花人
……
唱得是凄凄惨惨戚戚,足令闻者伤心见者落泪。就连薛绍都感觉心里微微一颤,也只有感同身受的人,才能临场发挥唱得这么有感情!
李仙缘惊愕道:“小生要去看看,是谁唱的!”
不等李仙缘跑到玄云观门口,里面一群女子跟着唱合起来,隐约还传出嘤嘤的哭泣之声。
李仙缘生生的定住,不敢进去了。
薛绍拧了拧眉头,轻轻叹息了一声:“她们是出卖了肉体,但比许多出卖灵魂的人要来得高贵!”
李仙缘愕然的怔了一怔,“小生……从此再不狎妓!”
“看到她们,月奴就觉得我已是太过幸运了!”月奴幽叹了一声,说道,“她们分明身世凄楚但是每天都要强颜欢笑,怕是难得能像今日这样痛快的哭一场……现在月奴仿佛是明白,她们为何要羡慕张窈窕了!”
“你这悟性倒是挺高。”薛绍淡然的笑了一笑,上马扬鞭,“走了——驾!”
月奴很快拍马跟上,后面三五家奴驾着一辆车儿从后跟随,一行人逶迤下了山去,将一片哀怨的曲乐与歌声抛在了身后飘渺的终南山上。
玄云观后院凭山而建的一处悬空阁楼之中,窗户正对山南而开。玄云子立于窗前遥遥看着逐渐远去的薛绍一行人的身影,手中拂尘一扬,脸上泛起迷离的微笑。
她身后走来一名身形斫长面容俊美气质宛如世外真仙的年轻道人,稽了一手意味深长的微笑道:“师妹,你为何选中了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玄云子微然一笑,表情很是玩味。
青年道人走到窗边对脚下的玄云观道场看了一眼,“三百娼门衣如雪,一曲葬花断人肠。或许,师妹的选择是对的。那个出身高贵的年轻男子,真有与众不同的地方。”
“师兄,小妹此愿,还须得劳你施以援手。”玄云子转过身来,面带微笑的看着青年道人,眼神之中流露出一丝乞求的神彩。
青年道人放声哈哈的大笑,“你我同门十五年,你生平第一次开口求我!”
“是,小妹在求你。”
青年道人亦将手中的拂尘一甩,缓缓走到窗边双眼微眯看着前方已经快要消失的薛绍之身影,悠然道:“天地悠悠,祸福冥冥;一抔黄土,魂灵安在?”
“师兄,小妹悟性不佳,没有你那么深的修为。”玄云子轻声道。
拂尘飞扬,青年道人呵呵的笑道,“三年前师妹在此结庐而居,贫道就知道你的用意了……终南望龙厥,通天有捷径!”
玄云子微然一笑,“师兄,师父他人家都曾说了,修道之人或出世或入世,皆是造福苍生,不必拘泥于形式。”
青年道人面带微笑的轻轻点了点头,“人各有志,不可强求。你身世非凡尘缘难断,贫道也早就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
“那师兄,帮是不帮?”
“……无量天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