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杜征他们这样拜薛绍,越来越多的残兵聚集到了薛绍的身边来,七嘴八舌的苦苦哀求。这些人当中,有第一批跟从薛绍逃难的,有在小村子里招降来的,也有半路上收来捡来的。
其中或许良莠不齐,但有一件事情薛绍可以肯定,他们都是来自贫苦人家。
不是每个人都像薛绍这样,是被“严师”裴行俭下放到基层来煅炼的。眼前这些人从军的意图都很简单,无非是奔着一口饭吃,或是怀着立功得勋、封妻荫子的美梦。但是他们想要的这一切,得是提着刀子跟人玩命才有可能实现。
如果是官宦子弟或是富足人家,谁会傻到跑到军队里来当个小卒吃这种苦,冒这种玩命的风险?
主将指战不力朔代二州陷落,这些人没有死在敌人的手上是一种庆幸;如果死在了自己人的刀下,会否死不瞑目?
越来越多的人聚集到了薛绍的身边,渐成汪洋之势几乎将他包围了。有人给他下跪求饶,有人不乏忿忿的报怨,更多的是无奈且无辜的看着他。
李多祚正带人在不远处安置百姓,看到这情况马上带着一队兵丁冲进了人群把薛绍保护了起来,大喝道:“你们想要聚众闹事吗?”
残兵们见了李多祚这些衣甲分明威风凛凛的“正规军”心里有点发虚,于是都住了嘴,不敢吵闹了。
薛绍将李多祚请到一边僻静处,小声道:“李将军,不怨他们。是我有过承诺在先,等回了并州要力保他们免罪,有功的还要为他们请功。”
李多祚皱了皱眉头,“薛公子,这事儿不好办。你看这里足有七八百号人,谁有功、谁有过,你能甄别清楚吗?再说了,大总管与行军长史都是各司其职,就算是裴元帅本人在这里,他也不能代替并州都督府去发号施令。要我说,还是将这些人交给并州都督府去处置。一切自有军法,你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呢?”
“人无信不立。”薛绍说道:“当时如果没有他们,我现在很有可能已经是一具尸体。还有这些百姓们,也无法活着到达并州。如果我不管他们的?们的死活,那就是过河拆桥,以后我还如何在军队里立足?”
李多祚直皱眉,摇了摇头,“薛公子,我知道你此前对他们的承诺,是非常时期的权宜之计。我想说,情与法……难两全!”
“不难。”薛绍说道,“这里一千多号人,哪些是护民有功,哪些是功过相抵,哪些是后来混进来我不知道底细的,我心中大抵有数。”
李多祚不大不小的吃了一惊,“真的?”
“当然。”薛绍说道,“这是我最近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件大事,因此时时都在留心。虽然我无法认出他们每一个人,但大抵不差。”
李多祚想了一想,说道:“那好,你先将这些残兵分作几批,分别把名单报给我。然后由我出面,把这些人分批交给并州大都督府的兵曹参军——但这个意图你千万不能对这些残兵们说,不然他们要闹起来了!”
薛绍双眉紧皱的沉思了片刻,说道:“能够保证他们不被军法处以极刑么?”
“没人能保证。”李多祚正色道,“将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帝王都不干涉军令法度。”
“我也不是要以情乱法包庇谁,如果真的能够保证公正严明,我绝无二话。”薛绍说道。
李多祚压低了声音,“不如这样,先按我说的办。如果并州府兵曹处理得当,这件事情当然就能不了了之,薛公子也不必抛头露面。毕竟你现在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卒,这里也是不长安。如果处理失妥,薛公子再想办法出面与之交涉如何?”
薛绍思考了片刻,先走正常程序,出了问题再想办法——先礼后兵,总不能以情乱法在先,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
“只好先这样了。”薛绍说道,“李将军,这件事情可大可小。处理得好,救下人命功德一件,大家相安无事;处理得不好,兴许长安那边都要开战。因此……还请你尽力帮我周旋!”
李多祚闻言脸色都变了一变,郑重点头说了一个字,“好。”
虽然一时无法完全明白薛绍说的“长安开战”是一回什么事,但李多祚知道,薛绍绝对不是在信口胡说的唬他。毕竟,薛绍不是真正的普通小卒,他跟朝廷的权力中枢,关系是很近的啊!
薛绍压下来这么重的一副担子,李多祚这下不敢丝毫怠慢了。他马上召来了一整旅的勋一府陌刀卫士维持现场秩序,辅佐薛绍将这一千多残兵分批安置。
首先被薛绍择出来的,是杜征这一批人。当时他们一共约有两百人左右,其中大半是带伤的。一路走来死了一多半现在只剩不到三十人了,活着的也只剩半条命。
一路同甘共苦、同生共死,薛绍能够认识他们当中的每一个人。
在把这些人交给李多祚时,薛绍的语气很硬,说这些人是绝对有功的。如果并州府敢对他们乱来,我就豁出去跟他们拼了。
李多祚知道薛绍不是在开玩笑,他也是军人,当然能够理解“同甘共苦同生共死”的袍泽情谊为何物。于是他承诺,这些人的数量不多其中还有羽林军卫士,李某担保他们无事。
薛绍稍稍放心。
然后就是小村子里招降来的那一批乱兵了。虽然他们的首领冯老七死了,但还有几个小头领跟薛绍比较熟,于是薛绍先将他们几个找来,让他们把自己那一伙兄弟招集到了一起,与外面那群杂兵严格隔离开来。
李多祚看到他们就犯了愁,别的不说,他们都自弃了铠甲和军服,这绝对是“逃兵”才有的风范。杜征那些人好歹还留着兜鍪,军服再脏再乱也穿在身上,这就表示他们始终没有放弃自己的“唐军”身份哪!
薛绍如实对李多祚说,这些人此前的确是做过逃兵,但后来遭遇突厥兵,他们力抗外敌护民有功,至少是“功过相抵”——我发过血誓要力保他们的!
李多祚苦笑,他知道薛绍真正想保的就是这些人。如果这些人活下来,自然是薛绍的大功德一件,从此在军队里就有第一批死忠。更重要的是,想要在军队里立足,这样的恩德人心是相当重要的。反之,如果失信于他们,薛绍以后再想取信于人、再想竖立恩威,可就难上加难了!
剩下的一批人,就是薛绍带人从小村子里走出来以后,零零碎碎收拢的一些残兵。薛绍对他们不了解,只知道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参与了那一场遭遇战。
时间紧迫,说不定并州都督府知道了消息,很快就要派人来接引这些残兵。因此薛绍和李多祚连夜紧急处理这些事情,通霄达旦。
到了天明之时,总算将这一千多号人分作了三批。杜征这批“功勋卫士”最先享受了英雄待遇,李多祚派了自己的卫士和军医来照顾他们。小村庄里收来的残兵们连夜被转移到了安置百姓的偏远临时营地里,不许外出走动。
天刚亮没多久,并州的兵曹参军果然带人来这里收容残兵了。
第一批被交给并州兵曹的,是回归并州的半路上捡来的这些杂兵们。薛绍对他们的情况不尽了解,其中或者良莠不齐,那是兵曹们的事情了,就让他们按照律法、走正常程序去查。
第二批交给并州兵曹的,是杜正这些人。李多祚一口咬定这些人是“护民有功”的功勋卫士。
兵曹参军带着人查验了一番,发现杜征等人个个骨瘦如柴面黄肌瘦不是带伤就是患病,站都难站稳。要是把他们带回并州都督府查问,还得增派人手伺候医治他们。万一死几个在并州都督府里,还要惹一身麻烦官司。
李多祚虽然无权干涉并州都督府执行军法,但他这个四品中郎将好歹有些份量。于是正当忙得焦头烂额的兵曹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顺水推舟的就认了李多祚上报的名单,给杜征等人记上了“军功”。
杜征等人自然是如释重负欢呼雀跃,对薛绍感恩戴德,然后安心的歇养治伤去了。
剩下的第三批小村庄里的乱兵们,薛绍请李多祚努力将他们藏两天晚些时间再报。反正兵曹们刚刚接了这么多活儿,一下忙不过来。
李多祚满口答应了,派了自己的心腹去监管这些乱兵的营地,严守消息。薛绍还费了一番心力打听牛奔的下落,没有任何收获。这个莽人好像就平空蒸发了一样。
薛绍多少有一点失望和难过。
这一忙,就又忙到了下午。
一路颠沛流离又忙了个通霄,薛绍真是累坏了。勋一府的营地离这里还有七八里路,薛绍实在不想奔波了。这附近有不少准备用来收容百姓的行军帐篷,薛绍饭都顾不上吃了,随便挑了一间空帐篷钻进去倒头就睡,睡了个昏天黑地。
李多祚则是回了勋一府营地,他这个中郎将还有别的军务要料理。
回去之后,李多祚越想这回事越觉得不安稳,尤其是薛绍说的“长安开战”那四个字,就像四座大山似的压在他的心头。
归根到底,李多祚是个一板一眼的“本份人”,他不像薛绍那样灵活多变习惯了不按规则出牌。
思之再三,力求稳妥的李多祚,总算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入夜之后,李多祚派几个心腹卫士从勋一府大营里秘密拖出几车旧军服,让那些小村庄里来的乱兵们换上。然后李多祚郑重的叮嘱他们,一定要死死咬定这是他们自己的军服,死死咬定自己从来没有做过逃兵——不然就真的死了!
李多祚干这些事情的时候,薛绍正在帐篷里打着震天响的大呼噜,吵得不远处同样在这里落户的百姓们都无法入睡。
两条人影悄无声息的越过了附近巡逻的卫士眼线,出现在了薛绍的帐蓬外。
一个身材魁梧穿着一身铠甲,另一个体态婀娜戴一顶黑纱宫闱帽。两个人静静的站在帐外,倾听薛绍的如雷鼾声。
“没错,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