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反倒让薛绍和千骑们都下意识的加快了行程。原因只有一个,大家都想赶回长安,和家人一起过年。
结果又是一场顶风冒雪,终于在年三十前一天,薛绍一行人抵达了长安。
长安城里,已经有了很浓的新年气息。家家户户贴门神挂春联,小孩儿们穿着大红的袄子在雪地里追逐玩耍,笑声无邪到清澈。
“在外面呆惯了,就会不想回来;在长安呆惯了,就会更加不想出去。回家的感觉,还是好啊!”郭元振自嘲的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
薛绍一行人进了城并未张扬没走朱雀大道,而是走的里坊小道准备绕到皇城北面的玄武门。薛绍想要先把部队拉到营地里整休,自己再去向朝廷交令并移交白铁余这个重要战犯。不料在玄武门前有人把薛绍等人拦住了,说天后刚刚得知薛将军凯旋归来,正在召集文武百官一同前往皇城朱雀门前等候迎接。请薛将军赶紧折返,从朱雀门进宫。
薛绍当场苦笑,其实将士们都很累了,就想赶紧歇上一歇。但是武则天的做法也可以理解,自己的女婿和一手提拔重用的能臣干将,打了这么艰苦卓越又十分漂亮的一场大胜仗回来,她如果不大肆宣扬的长一长脸,那就不是那个政治觉悟奇高的武则天了。
没办法,薛绍等人只好调转马头沿原路折返回到了进城的地方,并改道走上了朱雀大道,往皇城朱雀门而去。
薛绍等人的身影刚刚出现在朱雀大道上,皇城朱雀门城楼上就金鼓齐鸣,礼乐大奏。朱雀门里走出了两队手持旗幡的仪仗卫士,后面跟着文武百官,一同在朱雀门前布道两旁,夹道欢迎。
薛绍对身边的郭元振和薛楚玉苦笑,两人的表情也挺尴尬。打了一个小小的白铁余而已,这个阵势当真是太大了一点。当初裴行俭北伐大捷归来,也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在夹道欢迎的文武百官当中,居然还有薛元超这样的宰相和刘仁轨这样的军界老宿、当朝泰斗。不过,裴炎倒是不在其中。
薛绍等人连忙下马,步行上前。
又是一轮金鼓齐鸣礼乐大奏,武则天坐着一轮鸾车,在卫队和仪仗的簇拥之下走出了朱雀门。
薛绍等人连忙止步,在道旁抱拳而拜。
“参见天后娘娘!”文武百官一同参拜。
“众卿免礼。”
武则天道了这一声后走下车来,径直走到了薛绍面前笑吟吟的凝视着他,招一招手唤来了一名侍儿托着一个盘子,盘子上面有三盏金杯呈着三杯美酒。
“壮哉薛郎!请痛饮三杯!”
薛绍略微一怔,武则天居然会当众叫我“薛郎”这个亲昵的称呼。
“谢天后!”
薛绍也未多说,一一喝下了三大杯美酒。
“来。”武则天伸出一手拉住薛绍的手腕,示意他一同前行。
薛绍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天后,有重臣宰相在列,臣不敢托大。”
“来。”
武则天很固执的拉了薛绍一下,薛绍只好就范。
再一次金鼓齐鸣,礼乐大奏。
武则天拉着薛绍径直走上了她的鸾车,在文武百官的拜礼相送之下,折返皇宫扬长而去。
没有壮怀激烈的演说,没有繁琐复杂的礼仪,武则天用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行为昭告天下,薛绍是本宫最喜爱的女婿和最器重的将军!
武则天的车驾一直走到了宴请国宾的麒德殿,原来这里早就准备好了庆功大宴。每一名千骑将士都将受邀赴宴,与之相陪的就是刚才在外面等候迎接的文武百官。
“陛下本想亲临,但最近陛下的病情又有反复不宜出行,你要见谅。”武则天私下对薛绍说道。
“臣不敢。”薛绍拱手道,“臣稍后解甲更衣之后,再与公主殿下一同前去探望陛下。”
武则天微然一笑,“你的公主,正在麒德殿里等着你呢!”
“真的?”薛绍闻言一喜,就笑了出来。
“你快去吧!”武则天的笑容看起来颇为慈蔼,“一个时辰之后开宴,你还有一点时间。”
薛绍心里顿觉尴尬脸都有一点红了,这么一点时间……我能干啥?丈母娘大人,真是看扁我!
武则天仿佛也意识到了自己话语之中的岐意,当下哈哈的笑了起来,“快去,你快去!”
“臣失礼,臣先告退了!”
薛绍跳下了武则天的鸾车,一路小跑的奔向了麒德殿。
武则天看着薛绍的背影摇头而笑,“英雄气短,儿女情长。”
刚到大殿门口薛绍就看到了琳琅。姐妹俩仿佛是在这里等人,见到薛绍就面露惊喜之色,上前双双一拜,“恭迎驸马,凯旋归来!”
“别废话了,公主呢?”薛绍急切问道。
姐妹俩神秘一笑,“驸马稍安勿躁,请随我来!”
说罢她们就折返殿内,在前引路。
薛绍一身戎装披挂和风雪征尘,大步流云的走进了宫殿里。他刚刚从战场上下来,一身煞气犹未散去自己是浑然不觉,但那些宦官侍人看到了都面露惊惧之色——他们几时见过如此霸气飞扬甚至杀气腾腾的驸马?
太平公主,居然在礼乐间等着薛绍。
薛绍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里面传来悠扬的丝竹之声。那是太平公主喜欢的曲子,也是陈仙儿跳得最为柔软的一首曲子。
薛绍会心一笑推门而入,本以为会看到太平公主躺在榻上欣赏陈仙儿的绝妙舞姿,不料入眼看到的却是,太平公主自己穿着那一身霓裳羽衣,在舞池中翩然起舞。
除了藏在屏帘之后的十八舞伎在奏乐,屋里就只有太平公主一个人。
身后的门悄然的关上了。
太平公主当然也看到了薛绍,但她没有停止自己的舞蹈。
薛绍站着没动,静静的欣赏。
客观来说,太平公主的舞姿自然不及顶级舞者陈仙儿那样的专业和优美。但是她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其中都有薛绍能懂的意味。
太多的相思和太多的愁苦,那么多的牵挂和那么多的情愫,全都融化在了太平公主的舞姿里面。
一曲终了丝竹停顿,舞伎乐工们悄然散去,太平公主半跪于地,美眸微闭顶颈向上,摆出了一个充满希冀与渴盼的姿态,就像“春闺梦里人”在倚门期盼他远征在外的夫君。
没有言语。但太平公主的想说的一切,薛绍都懂了。
他慢慢走上前去,弯腰下身,在太平公主的额头上亲吻了一口。
太平公主闭着眼睛,如玉面颊上,顿时滑落两串珍珠般的泪花。
“我回来了,安然。”
……
麒德大宴,为凯旋的千骑将士庆功揭风。宰相裴炎还是到场了,并且和薛绍喝了一杯。
这样的政治酒宴,没什么太多的滋味可言。无非是歌功颂德,彼此套近。
但是薛绍从程务挺那里知悉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右羽林卫大将军李谨行自入冬之后一直病重,现在恐怕已经快要不行了。
薛绍闻言有点震惊,不过两三个月前,老头子还在场边看程务挺和千骑的人踢足球,笑声能够震破耳膜。怎么说病就病,说不行就不行了?
当下薛绍决定,酒宴散后叫上薛楚玉等人和程务挺一起前去探望李谨行。但是他刚下了这个决定,太平公主就叫杨思勖悄悄来传话,说公主已经回家准备蔷薇花浴了,请驸马在宴罢之后尽快回家。
但薛绍还是决定,先去探望李谨行。今天再不去明后两天就是大年和春节了,不方便走家串户。
宴罢之后,薛绍带上千骑的几名将军,和程务挺父子一同去了李谨行的家中。
这时天已经快要黑了,李府正在点灯。薛绍等人受请进去时,正看到牛奔从里间奔出来。
“薛公子,哈哈哈!”牛奔连声大笑跑得很欢,真像是一头牛那样的劲力十足
“闭嘴,吵什么?”薛绍沉喝一声,“你义父病重,你还笑得出来?”
“哦!”牛奔狠狠一愣的怔住了,仍是嘿嘿的低笑,“多时不见,俺见了你,高兴啊!”
“别说废话了,带我们进去探望你义父。”
“行!——薛公子快请!程大将军、几位兄弟,你们都请!”
李谨行的儿子都没有在长安,女儿也都嫁到了远方。猝然病倒,他的膝前只有牛奔这个义子尽孝。
看得出来,牛奔这个义子还是挺上心的,李谨行的病房里收拾得很妥贴,没有半点杂乱的迹象。薛绍等人进房之前李谨行正在昏睡,牛奔是用膝盖撑地慢慢爬进去的,在李谨行的耳边小声说道:“义父大人,薛承誉公子与恶来将军等人,一同来探望你了。”
说了三遍,李谨行方才悠悠的睁开眼睛,吃力了说了一句,“快……请。”
薛绍等人走进去看到,李谨行面无血色瘦削了许多,嘴唇发白眼眶深陷,看来真是快要不行了。
李谨行很想起身来给薛绍等人见礼,但实在不行了,只是吃力的眨了眨眼睛算是抵代。
看到他这副样子薛绍等人的心里都不大好过,记得当初仍在并州时,正是眼前这位忠肝义胆的老将军鼎力支持,薛绍才得以力挽狂澜。现如今,大唐像他样的将军已经不多了。他如果真的走了,对大唐帝国来说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损失。
薛绍握着他的手,微笑劝慰,“老将军只管安心养病。来年开春,照样打虎!”
李谨行摇了摇头苦涩的笑了一笑,张了张嘴发出轻微的嘶哑的声音。薛绍把耳朵贴过去才听到了他的话——
“老夫行将死矣,右羽林卫大将军之职即将空虚,公子应当勉力争取!军国大事能者居之,还请公子不避险隙多作谋划,为君分忧为国解难。老夫子女在外膝前无人,所幸还有义子牛奔为我送终。此子顽劣无知莽撞憨直,但对老夫孝心拳拳仁至义尽。现如今唯有将其交托给公子,老夫方才能够放心离去!”
薛绍眉头紧皱,点了点头。
这时薛绍感觉到,李谨行的手开始发抖。他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握了一下薛绍的手,然后,全身失力五指撒开,永远的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