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游太虚云里雾里,满天金星天旋地转,这就是王昱昏『迷』和苏醒后的感觉。待他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就看到了眼前坐着一个人。
一张宽大的行军马札,他坐得很随意甚至可以说懒散,用儒生的话来讲那是坐没坐相,不登大雅之堂。但在王昱看来,这样的坐姿才是一个胸中藏有百万兵的将军,该有的坐相。
鹰立如睡,虎行似病。
地低成海,人低成王!
薛子当为天下雄,年少轻狂时的誓言,如今看来都已是低估了他。
几年不见,他已是王者。无需冠冕,无需证明。
王昱的脑海里已经没了思索。就如同下意识的,他滚了一个翻身扑倒在地,双掌向下紧紧贴着大周的土地,双眼捂在双掌之中,狠狠的流起了眼泪。
他不敢哭出声来,怕被打。
他更加不知道是否应该叫他一声“恩师” ,所以不敢说话。
薛绍只看了他一眼,就没再看,然后拿起了一本《世说新语》随意翻看,还漫不经心的念叨起来,“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
王昱顿时一愣,眼泪也就没流了。他听出了薛绍的意思,是在拐着弯的骂他——像个整天只知卿卿我我的小娘们。
王昱只能在心里想上一想:几年不见,他连骂人的功夫都是突飞猛进了。怎么还读起了《世说新语》这样的书,这是以前的蓝男公子才会研习的东西。
“你要是哭完了,咱们就聊个天。”薛绍仍是拿着书,像是在对空气说话。
“我……哭完了。”王昱只能老老实实的跪直了身体,用袖子把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干净净。
“呵,还蓄须了。”薛绍瞟了他一眼,“是不是这样,能让你看起来更像个男人啊?”
“我……”王昱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这么多年了,自己几乎每天都会幻想一番,假如哪天真的和薛绍见面了,会说些什么。
千想万想,哪会想到这样的对白?
“起来!”薛绍突然暴喝一声。
王昱像根弹簧一样斗然站直,瞬时自己一惊:我、我怎么就生生的这样一下弹起来了,都没用手撑?!
薛绍也“嗬”了一声,“长本事了,在草原还会了跳机器舞?”
“什、什么机器舞?”王昱都有一点暴走的感觉了,他说的都是些什么?他究竟想说什么呀?!
“王昱,我提醒你一件事情。”薛绍把书本往桌上一扔,淡淡道,“你是突厥汗国的驸马和大将军,你没理由给我下跪。”
王昱低下头,没说话。
“准确的说,你没资格给我下跪。”
王昱猛然抬起头,愕然瞪着薛绍。
这算是答复吗?
自己渴望了多年,期待了多年,又恐惧了多年的那个问题,现在终于有了答案?
他虽是瞪大了眼睛,但眼神之中一片晦涩,仿佛所有的生气,都在瞬间被抽离了。
万念俱灰,莫过如此……
薛绍走到了他的身边,看着他,“你怎么还活着,你怎么还没死翘翘呢?”
“王昱苟且偷生留着这条『性』命,就是等着今天,由你来取。”王昱低下头,“求求你,给我个痛快!”
“死都不怕,还怕活着?”薛绍冷笑了一声,“倒也能理解,死其实很容易,地上一躺万事皆休,什么屁事都不用管了。特别适合懦夫,用来逃避现实。”
王昱闭上了眼睛,他知道自己是在受刑。对于一个变节的将军来说,这样的刑罚……比砍头还要残忍!
“我不会杀你。因为在我心里,你早已是个死人。”薛绍说道,“你要『自杀』,我也不会拦你。因为你这样的人活在世间,的确是无聊透顶。自求解脱,这没什么不对。”
王昱仍是那样低着头,不动也不吭声。
薛绍说了一通,又坐了回去,不耐烦的道:“我都说累了,你怎么还没『自杀』?”
“我只想死在你的手上。”
“你想得美!”薛绍冷笑,“你娘生下你来容易吗,还长到这一百多斤?咣当一刀倒下了,满处是血污染环境,还要害得别人挖坑埋你。”
“啊?”王昱彻底愣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嗬!”薛绍笑了,“看来你的脸皮已经修炼到足够厚,我没什么可担心的了。”
“什……什么意思?”
薛绍的脸『色』突然一下就和缓了下来,微笑的点了点头,“王昱,坐。”
“我……”王昱是真没反应过来。
“坐下,我有事情同你讲。”薛绍说道。
“是!”王昱坐了下来,像当年做学生那样的坐得规规矩矩,端端正正。
薛绍说道:“依着你当年的书生意气,早该拔刀『自杀』了。”
“可能会……”王昱点头。
“既然你连我这一关都扛住了,想必,别人对你的指谪和漫骂,应该也就不会放在心上了吧?”薛绍问道。
王昱的眼睛亮了,“恩师……薛帅想让我做什么?!”
称呼不重要,薛绍一点都不在意。他说道:“我始终认为,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这才是最难的。”
“我能做到!”王昱歇斯底里的大吼起来,双手狠狠一抱拳,“薛帅,请下令!”
“我相信你。”薛绍微笑,轻轻的点头,“但我现在没有什么命令,可以对你下达。我只需要,你做好一个心理准备。”
“薛帅请讲!”
薛绍说道:“接下来,会有几场恶战。这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还有某些国家的未来走势。我不知道我会赢,还是会输。如果我输了……”
“薛帅绝不会输!”王昱大吼。
“淡定。我是说如果。”薛绍仍是淡然,说道:“如果我输了,我会死。我不会等着谁来杀我,因为我的人头会极大的助涨敌人的威风。在我死后,我需要你砍下我的人头,将它带回中原,埋到我们汾阴薛氏的祖坟里。记着,是祖坟,我才不要什么陪葬帝陵。那种地方就是到了一千多年以后,也会有很多的人往来参观。除了很吵闹很烦人,还会有一些人我不想看到。更会有一些人,我无颜面对。”
“我……”王昱再次瞪大了眼睛,眼眶几乎都要瞪裂流出血来。
“如果你不能答应,现在就滚吧!”薛绍很是淡然,就像是平常喝茶聊闲天一样。
“我……我答应!”王昱低下头,也顾不上挨骂了,眼泪再次狠狠的流了下来。
他听出来了,薛绍真不是在开玩笑。这一战,他已经做出了最坏的打算,也做出了后事的交待。
惨败辱国,这样的人头是不可能陪葬帝陵的,能够葬入祖坟已是莫大的欣慰。这或许也是,薛绍最后的奢望。
“我死了,你却必须活下来。”薛绍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也必须最大程度的得到权力。然后什么事情都不要管,你甚至可以亲自出手把我薛氏灭族。我只要求你,能把我有生之年没有做完的事情——做完。”
“恩师!”王昱惨号了一声,砰砰的狠狠磕起头来。
他懂了。完全懂了。
如果薛绍死了,会有一片哭声响起。但也会有一些人弹冠相庆,他们还将掌握至高无上的权力。王昱带着薛绍的人头前去投奔,就是最好的投名状。那些人绝不会放过薛氏全族,王昱如果能亲自动手再献一份投名状,就能得到他们更多的信任,从而获得更多的机会。
王昱总算是明白,什么叫做“肩扛责任矢志不渝,忍辱负重不止前行”。
如果战败——
薛绍愿用自己的人头和举族之鲜血,换取王昱的继承遗志。
王昱将会背负弑师求荣的罪名终其一生,甚至遗臭万年!
王昱后悔了,极度的后悔。自己居然不假思索的就把“我能做到”给吼了出来。这是多么愚蠢的事情啊,能让自己的老师大张旗鼓挖下的巨坑,岂是那么好填的?
“死,果然很容易!”
“我今天就哭死在这里算了!”
薛绍这次没有喝止他的哭泣,只是平静的注视着他,就如同裴行俭当年也曾经这样的注视他自己一样。
薛绍认为,这或许就是——传承。
良久过后,王昱总算平静下来。
“还有一种情况,是我侥幸打赢了。”薛绍说道,“你要做的事情,会更艰难。”
王昱仿佛是看到了黑暗中的唯一一丝曙光,他猛然抬起头来,“不艰难,我选这个!”
不、不会又跳进了另一个更大的巨坑吧?……王昱又感觉,有那么一点后悔了!
“这由不得你选。但你可以先做心理准备。”薛绍仍像聊天一样,淡然说道:“如果赢了,我需要你留在草原,治理草原。我要求你用你一辈子的时间,或者还要加上你的几辈子孙的所有时间,竭尽全力——把华夏的文明布满草原。把草原的人民,变成华夏民族的一份子!”
王昱抬起头来非常认真的看着薛绍。他几乎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直视过薛绍的眼睛。
两人对视。
薛绍看到,他的双眼之中,那些已然黯淡的神采正在一丝一丝的复苏。
“你能答应吗?”
“能!”
一字千钧!
“好了,放轻松。”薛绍上前,轻轻拍王昱的肩膀,“你今天感觉,是不是特别刺激,特别的过瘾?”
王昱苦笑摇头,实在是无语之极。
“说实话,我开始还有点担心你承受不来,所以故意刺激你一番,先给你热了热身。”薛绍呵呵直笑,“现在看来情况还不错。你很好,的确是得了我的真传。心够大的,脸皮也够厚!”
“这也算是夸奖吗?”王昱双手捂脸使劲的搓了几把,“在我印象里,你就从没夸过我。所以我认定,你还是在骂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