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人向来不太擅长攻城,何况是大雨泥泞的天气,更何况是面对碛口这种用水泥铸成的空前雄伟的城关。再加上仓促而来他们并没有太多的攻城重武器,多更的只能采用简陋的云梯,不怕死的往上攻杀。大量的人马,只是充当了外围和后补,把碛口城关围了个水泄不通。放眼看去有如层层海涛,连绵而不绝。
突厥兵没有想到,在他们这样的重重包围之下,周军还敢开城出兵。更没想到的是,杀出来的兵马只有区区数千骑。
更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数千骑的冲击力之强,让他们的攻城之势瞬间陷入了崩塌。
城头上的周军将士们守城压力大减,但更加心惊胆战。在茫茫的人头与刀枪构成的海洋怒涛之中,他们死死盯着薛楚玉那一彪人马,大旗招展迎风飞扬。薛楚玉一骑当先,他就如同乘风破浪的明轮战舰,在突厥人的军阵之中所向披靡,一往无前。
三千跳『荡』,势如破竹!
周军将士们深受鼓舞,激动万分。
“玉冠将军,天下无双!”
“中原百万男儿,铸此三千精锐!”
“擂鼓!”
“放箭!”
“杀啊!!”
士气大涨!
跳『荡』军目标很明确,直指战斗最激烈的核心地带,要救薛绍。
此时的薛绍,可谓陷入了真正之绝境。一军人马一万两千五百人,说起来是很多,但是面对突厥的十万大军,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虽然这一军人马始终保持了严整的阵型,任凭敌军再如何冲杀剿夺也没有『乱』阵,但就像是群蚁蚀象,周军在被敌人一层一层的剥去,杀到现在已经只剩不到一半的人马。
薛绍早已经没有了一个人形,披风早被撕碎扔走,身上的铠甲处处残缺,明光甲的两块护心镜和头上的兜鍪至少『插』了十几个箭头,没有硬甲护卫的双臂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不知道受过了几许刀伤。
整个人,就如同刚刚从血池里走出来的一样,再也见不到一丝人样的皮肤。
削铁如泥的千牛刀和太一刀,已经变成了两把血刃,缺口累累。
身后的旗令官死了数十人,那一面薛字大旗几乎快要被撕破了碎布条,仍在倔强的迎风『乱』舞。
薛绍仍在挥动双刀,不断的砍杀。什么伤痛,什么胜负,什么天下大势王朝兴衰甚至家人亲朋,此刻都被他抛到了脑后。他心中只剩下唯一的信念——“必须有人,把我的人头带回城中!”
牛奔率领麾下可怜的百余骑杀来的时候,薛绍只是看了他一眼,心中默念了一声,“好兄弟,你来了。”
黄泉路上有这个傻大个为伴,不寂寞。
看到身后薛楚玉带着跳『荡』军杀进阵来,薛绍不禁悲愤大起,都顾不上砍杀身边的敌人,对着薛楚玉就跑了过来,发出了宛如魔神的怒吼——
“混帐东西,竟敢抗我军令!”
要不是部曲近卫死战杀退他身边的几骑突厥人,薛绍人头就此搬家。
“薛帅,快请上马!”部曲牵来了浑身浴血的火耳宝马。
“玉冠将军破阵前来,专救主帅!”
“薛帅,快上马!”
“我等死战殿后,薛帅上马!”
身边跪倒了一片部曲。一轮突厥人冲杀而来,居然有跪地的人被削走了一半头胪。
“起来,杀敌!!”薛绍声嘶力竭的怒吼。
“薛帅不上马,我等宁死不起!”
薛楚玉一骑如电已到跟前,方天画戟上,还挂着半片头胪和突厥人的辫发。
“二哥,你不能死!”薛楚玉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大声大气对薛绍说话,他几乎是在怒吼,“黑沙无主帅,不过是全军覆没;我等失兄长,不过黄泉路上结伴走一遭。但是大周王朝,中原之天下,绝对不能没有薛绍!”
“求薛帅上马,突围而出!”众部曲一并哭求。
这时,在前面不远处浴血死战的牛奔大声起道:“脸白的,快走哇!”
众人扭头一看,牛奔几乎已经变成了一只刺猬,浑身上下『插』满了箭。十几名突厥士兵已经把长枪刺入了他的身体,这么多枪竿将他的身体都顶了起来,庞大的身体离开了马鞍,然后所有长枪一并抽去,将他重重的摔到了地上。
落地之后,无数柄突厥弯刀如同雪片一样,对着牛奔刷刷砍落。
牛奔半边脸埋在泥水血水之中,咧开嘴“嗬嗬”的傻笑了两声,“石小媚,你这个臭婆娘……”
这是他的遗言。
就这一瞬间,薛绍的脑海里几乎完全陷入了一片空白。
他仿佛回到了那个阳光明媚的春天下午,看到一个像野牛一样强壮的蛮横的家伙,不讲道理的挤进了应募从军的队伍中,咧着一张大嘴,傻不兮兮的对自己说道:“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就这一恍惚之间,薛楚玉一手就将薛绍提上了马,嘶声怒吼,“撤!”
“兄弟们,死战殿后!”部曲们全都站了起来,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之声,杀向了突厥人。
“脸白的……”薛绍骑在马上,嗬嗬的傻笑着。
远处的山坡上,暾欲谷眼睁睁看着三千跳『荡』杀入战阵,又突出战阵。十万人,竟无可奈何。
碛口城门再次关闭的那一刻,暾欲谷感觉自己心中的某扇门,也关闭了。
在他身后站着的,是已经与他离心离德的可汗,和想要将他撕成碎片的艾颜。
“仗打赢了。”
“我却输了……”
这是暾欲谷心中仅剩的念头。
“鸣金,收兵。”
在可汗与艾颜的跪求之下始终没有说出来的四个字,此刻被暾欲谷轻飘飘的扔下。然后,他独自一人默默的走了。
默棘连和艾颜目前送他离开,都沉默无语。
眼前这一切,哪只是“胜负”二字可堪形容?
每个人的心里,都百感夹杂。
此时的薛绍,也已经站在了碛口的城关之上。他就像是一个血人,双眼之中喷出的也是血光,静静的看着城下的突厥兵,像江海退『潮』一样涌涌而去。
所有人都请薛帅下去治伤,可他仍旧站在这里,前所未有的的固执和沉默。
于是大家只好找来了张成和吴远。他们一左一右的正在用小刀切割薛绍身上残破的铠甲和战袍,用钳子夹出深埋在骨肉之中的箭头,用金针和羊肠线缝合那些翻白见骨的伤口。
没有麻『药』,他甚至没有喝一口酒。
薛绍就这样近似麻木的站着丝毫不动,眼皮都没有跳过一下。他的双眼,有如失神,有如空洞,只在最深之处,说着故事,写着温柔。
他在看着那片汹涌人海之中,牛奔的尸体,可能落着的那一片海。
“喂,脸白的,俺觉得你是一个有学问的人,你能弄点吃的来吗?”
……
察伏川,三骑飞掣而来。
从踏入这个山谷中的第一天起,薛麟玉就没有停止过派谴斥侯,打听四面八方的消息。后来他渐渐明白,他父亲为何派他到这里来了。
察伏川这个地方虽然荒辟之极了无人烟,但绝对是“四通八达”。从这里发兵,既可以直捣突厥的于都今山牙帐,又可以直抵周军的碛口要塞,同时还能直『插』奚族的后背,更能越过渺无人烟的荒漠,直接出现在契丹族地的后背!
简而言之,察伏川就是漠北的一块,被人忽视了的兵家要地。
前不久,暾欲谷派了一支军队尾随薛麟玉而来,将他们封堵在山谷里很长时间。但在前不久他们撤走了。薛麟玉后来探知,这支人马直接撤回了于都今山,然后突厥的整个牙帐发生了大迁徙,数十万人拔寨起营离开了于都今山
此举,不是一般的反常。
看着前方奔来的三骑斥侯,薛麟玉心想:他们应该能告诉我,突厥因何如此反常。
“报——少将军!”
斥侯滚鞍下马,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在恨河,突厥大军发动突袭,薛楚玉所部十万大军战败!”
三名斥侯,带回的都是这同一消息。
此言一出,薛麟玉惊呆。他身边的秦破虏惊呆,就连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这样的老将,也惊呆了!
薛楚玉何许人?
十万大军,战败?!
简直难以想像!
薛麟玉呆滞了片刻,喃喃道:“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是我父亲自带兵以来,所遇第一败!”
“少将军!”
独孤讳之和沙咤忠义不愧老将,上前道——
“当务之急,是做出应变!”
“前方战败,我们总不能一直窝在这里埋尸首!”
这时李大酺走到了薛麟玉的面前,“少将军,虽然死在这里的都是我的族人,但是薛帅派我跟着你来走这一趟,可不真是为了埋尸首。现在我也希望你能带我们杀回去,助你父亲一臂之力。他现在,一定特别需要一支人马从身后夹击暾欲谷。”
独孤讳之道:“或者我们可以奇兵杀出破他牙帐!”
“对,此计甚妙!”
一时间,众人七嘴八舌吵成了一片,各种计策各种谋划混杂着愤怒、屈辱和死战的热血,井喷而出。
薛麟玉静静的看着他们,伸手入怀将一枚鸽蛋大的蜡丸握在手心里,沉声说道:“你们讲的这些,我全都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