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草庐禅房之中。
上官婉儿先是看完了一封陈仙儿写来的长信,然后又小心拆开了太平公主递来的竹筒密信。细作翻译之后她不禁神『色』微变,连忙跑到禅房外喊道:“大师,婉儿有事请教。”
吴铭的身影出现在了一株参天的大松树之下,慢慢走来。至从上官婉儿来到草庐,那颗大树就成了吴铭的新家。上官婉儿经常看到他在树冠之上盘坐参禅,不避风霜无论雨雪,经常一坐就是一整个日夜,着实令人称奇。
“上官夫人,有何疑问?”
“婉儿鸠占鹊巢,有请大师禅室奉茶。”
两人进了禅房坐定,上官婉儿给吴铭沏了茶,直接把两封书信给吴铭看了,然后问道:“宗楚客与武三思果然失败了。还是大师富有远见。”
“此非远见,识人而已。”吴铭说道,“宗楚客与武三思,有小智而无大德,终究难成气候。朝堂之上仍有忠良,哪会轻易就被武三思和宗楚客彻底攻陷。当然最重要的是,薛公一天不还朝,他们就一天伤不到薛公。此乃死症,连神皇都治不了,武三思等辈,何德何能?”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公主令我一切暂停。大师是否也觉得,婉儿这一回有些急躁冒失了?”
“或急或缓,各有道理。”吴铭道,“但眼下之事,还是要唯公主马首是瞻。若宫内宫外步调不一,就如同行军打仗指挥混『乱』各自为战,无非是取败之道。”
“大师睿智,婉儿受教。”上官婉儿拱手而拜。
“上官夫人,还有事吗?”
上官婉儿犹豫一下,说道:“大师认为,公主按兵不动的用意何在?”
“贫僧以为,眼下局势虽然凶险,但大抵有惊无险。”吴铭道,“薛公虽然新败,但既未阵亡也未带罪回朝,那就意味着他还有可能反败为胜。这无论有多难,对薛公而言都是可堪把握的机会。贫僧还从未见过有一人,能像薛公那样的擅长把握战机,擅长创造兵家奇迹。”
“婉儿也曾想过,应该相信夫君。”上官婉儿说道,“但是我们总不能把所有的事情,都压在他一人之肩上。婉儿总想着,能为他分担一二。”
“夫人恕罪,贫僧直言:有些事情,还真不是你能分担的。”吴铭直言不讳道,“在这一点上,贫僧赞成太平公主的做法,静观其变。”
“那万一……”
吴铭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淡然一笑,答道:“就算薛公最终一败涂地,只要他能活着回来,他仍是大周第一名将,仍能总领王朝军事。”
“哦?”上官婉儿有点惊讶。
“上官夫人,你早该想到的。”吴铭微笑道:“神皇所忌者,无非是薛公声望太隆功劳太大,朝中无人可与比肩。假如薛公惨败一场戴罪而归大为衰弱,岂非正中了神皇的下怀?——别忘了,神皇终究是一位清醒的君王,她会忌惮薛公也会打压薛公,但她绝对不会彻底的放弃薛公。否则,她还能靠谁来制衡武三思和太子的力量呢?”
“枉我陪伴神皇多年,竟连这一层都给忽略了!”上官婉儿恍然大悟,“婉儿,真是惭愧!惭愧!惭愧当死!”
“贫僧旁观者清,上官夫人身在局中关心则『乱』,不必自责。”吴铭微笑道,“邵王之死,令东宫与张易之势同水火。贫僧敢肯定,神皇现在最怕的反倒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薛公了,而是换成了近在咫尺的太子。”
“听闻大师一番指点, 婉儿茅塞顿开。”上官婉儿说道,“其实眼下,如果武三思足够聪明,他就该去联合太子一齐清君侧,向张易之发难。如果他再聪明一点就该让太子出面,把太平公主府的人也请去一同共商大事。这样一来,几乎大半个朝廷都会积极响应。但武三思居然把矛头对准了远在千里之外统兵作战的薛太尉,真是不自量力。眼下他非但没能扳倒薛太尉,还与姚元崇和宋璟等人拔刀相见竖下了强敌。武三思终究也只是一介蠢材,蝇营狗苟鼠目寸光,成不了大事。”
“贫僧猜想,武三思的愚蠢不会维持太久。今日的朝会,应该能令他清醒过来。”吴铭说道,“就算他自己不清醒,也一定会有人去点醒他。”
上官婉儿何等聪明的人,当下反应了过来,“大师的意思是,东宫的人会有所动作?”
“疯狂的仇恨,会令人无所顾忌。”
“韦太子妃?”上官婉儿微微一惊。
“ 这个女人,不容小视。”吴铭道,“且不说她有多大才能,胆量她是绝对不缺的。”
“那我们该当如何?”
“公主会有定夺。”
上官婉儿轻吁了一口气,非常谦恭的拱手长揖,“婉儿拜谢大师教诲。”
……
黑沙碛口,连日的大雨总算停歇。
突厥人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夜袭,终于有一批人攻上了高高的碛口城墙。薛绍增派跳『荡』军前来助战,才把他们打了回去。
周军不太擅长夜战,这不是什么秘密。历来以谷物为主食的中原人在饮食条件不太好的情况之下,很容易因为营养失衡(缺乏维生素a)患上夜盲症。草原人以肉类为主食,基本没有这方面的缺陷。虽然薛绍自统兵以来一直都很重视这个问题,但局限于客观的物资条件,这个问题一直都没有得到彻底的解决。
夜战之下周军的战力打了折扣,一场血战下来损失颇为惨重,城关也险些失守。
这一仗打下来,众将的心里都蒙上了一层阴影。黑沙城中现在已经只剩以往一半的兵力了,突厥人还在每天增兵越打越猛。照这样打下去,还能守多久?——撤退如何呢?
众将心里才刚刚有了一丝撤兵的苗头,薛绍突然一令下达:“撤!”
全军上下无不惊愕,这哪是薛人屠的作战风格?
但命令就是命令,周军以最快的速度弃城而去,多半的粮草辎重都被抛弃在了城中。
刚刚尝到一丝胜利滋味的突厥人,很快就发动了下一轮的夜袭攻城。但没料到碛口的城头之上已经只剩一片整齐的旌旗,周军将士全都不见了。
“空城计效应”在此彰显,突厥的将领没敢擅自攻城,连忙把军情汇报给了暾欲谷。
暾欲谷一听也是颇感意外。以他对薛绍的了解,不战至最后一兵一卒那是绝对不会放弃黑沙的,连日来的誓死血战早就已经证明了这一点。但同时他也非常了解薛绍的用兵之诡诈,各种奇思怪想歪招损招简直令人防不胜防。
于是暾欲谷和他身边的人,开始了各种大猜想——
“他会不会又在城里埋满了大炸雷,就像当初在银川一样?”
“此前他还有伏远巨弩抛『射』炸雷助战,后来逐日锐减,现今已是极为少见甚至再也不见,想必他的大炸雷都已用完。再加上连日大雨四处积水,大炸雷这等引火之物必受影响。他往地下埋炸雷的战术,将很难实现。”
“难道他想在黑沙城中设伏包围,玩一招关门打狗?”
“碛口城关易守难攻,死战守关就是上上之策。就凭薛绍那点兵力,弃守城关改为巷战或者野战,也未免太过不自量力。这种弃长取短的愚蠢战法,绝对不是薛绍的用兵之道。”
“昨夜大战,周军后继无力已显颓势。今日增兵再战,我军极有希望攻破碛口。如此想来,莫非薛绍真是撤兵逃往雁门布防去了?”
突厥人争吵了半宿,也没得出一个结论。最后还得是暾欲谷亲自拍板,夺下碛口进城一探,远胜于猜上三天三夜。
于是,突厥人终于拿下了碛口,攻进了城关。
但是进了城关之后,谁都不敢『乱』动。当年银川大爆炸与诺真水烈马死士留下的阴影,至今还萦绕在每一个突厥人的心头。
无奈将领下达了死令,突厥士兵只好壮起胆子小心翼翼的『摸』进了黑沙城。一个个的就像半夜出来偷情的小媳『妇』,每走一步都是东张西望胆战心惊。紧接着,上峰又来了命令让他们挖地三尺排查大炸雷。这下可就热闹了,几乎没有种过田的突厥士兵,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修起了地球,好一派热火朝天。
足足花了两天两夜的时间,突厥人总算确定了一件事情——黑沙城中既没有大炸雷也没有周军埋伏,只有他们仓促撤退留下的无数军资。薛讷在此经营多年的积蓄,薛绍从银川军屯带来的家底,还有虞红叶从边境榷场赚来的财富……加起来,富可敌国!
粮食美酒,盐巴肉干,绢帛茶叶,军服铠甲牛羊马匹,黄金白银珠宝玉器,堆积如山令人发狂!
“抢!”
“现在不抢,更待何时!”
“拼死拼活,图的不就是这些东西!”
第一批勇敢进入黑沙城的突厥士兵,个个捞得盆满钵满,都要赚哭了!
消息传到后方,早已饥渴难耐的突厥“鲨鱼”全都无法淡定了——“冲啊!”
几乎所有的突厥士兵,全都争先恐后的奔向了黑沙城,奔向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中原财富!
事若反常必有妖,暾欲谷的心里始终的不塌实。他总觉得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把他的大军拼命拽进黑沙城中。但他又想不出任何充足的理由,来阻止士卒冲向那些令人疯狂的战利品。
连胜山上,薛绍用望远镜朝远处的黑沙城眺望了一阵,转过头来对赫连孤川问道:“你水『性』如何?”
“洪门的人,水『性』都是极好。”
“那你可曾喜欢冬泳?”
赫连孤川笑了,“倒是曾经有人,把我投进结了冰渣的河里。”
“然后呢?”
“我杀了他全家。”
“那真该让突厥人也尝尝,冬泳的滋味!”薛绍哈哈的大笑,“是时候了,想办法干他娘的一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