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沉。
薛绍和太平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安静的相处了。两人都侧身躺卧着没有入睡,中间躺着他们还不到满月的宝贝小女儿。
不用言语和任何肢体动作的表达,仅仅是一个眼神的交汇,对方的心思都已知悉。
这样静谧而温馨的夜晚,薛绍希望永远不要天亮。
夫妻俩就这样安静的看着熟睡的小女儿,居然看了将近一个时辰。直到小女儿哭醒了,太平公主才唤来奶妈将女儿抱走伺候。
终于只剩下二人世界。
太平公主产后不久,夫妻房事显然是不太适宜。两人并肩躺着,手扣着手,静静的能够感受到对方的心跳和呼吸。仿佛不分彼此,两个人就是一个人。
“薛郎?”
“嗯?”
两人同时扭过头来看着对方,薛绍惊奇的发现了她眼神中悄悄闪过的一抹心虚。
薛绍不由得笑了。
“你笑什么?”太平公主翘起嘴来,仿佛有些不满。
“你想对我说什么?”薛绍直接问道。
太平公主知道瞒他不过,于是转换了一副稍稍认真的态度,说道:“我确实有事情对你说。虽然你回来好些天了,但一直没有适当的机会。”
“今晚不错。”薛绍微笑道,“你说吧!”
“嗯……”太平公主轻应了一声,却没有急于开说。反而是眉头微锁仿佛是有一点犹豫该要如何开口。
薛绍越发觉得奇怪,这可不像太平公主平日的风格。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轻皱了一下眉头仿佛是下定了决定,说道:“你从河北回来的时候,可曾收到了一封我托武攸归带去的家信?”
“是的,收到了。”薛绍答道。
“那你为何不听我劝,放下河北和程务挺之事,马上回京呢?”太平公主并非是诘难的口气,更像是迷惑不解。
薛绍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我若半途而废,后果不堪设想。”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回答。”太平公主说道,“以我对你的了解,我也早就知道你会坚持下去,不会因为我的一封书信而改弦易张。”
“那你为何还要写那封信呢?”薛绍问道。
太平公主的嘴角轻轻一扬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薛绍完全读得懂她的这个表情,仿佛是在说——你懂的!
“看来我的岳母大人,很不希望我和武家的子侄之间闹出什么不愉快。”薛绍笑着说道。
“既然知道,你为何还要一意孤行呢?”太平公主说道,“其实我母亲的态度很是分明,只要河北的军事危机能够顺利得到解决,其他的事情都小事。你别嫌我妇人之见……你此行功德圆满,母亲看在你的颜面上要特赦程务挺一条性命,根本不算什么。但是你却因为一个程务挺而与武攸归翻脸闹僵,这很难让我母亲心里高兴啊!”
薛绍听了,沉默良久。
虽然太平公主的语气很是柔和,但不难从她的话里听出,武则天其实是蛮不爽的。从而似乎也可以推断出,武则天已经在着手大力培养和提拔她的侄儿们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派出的侄儿们就是她的权力分身。和武家的子侄们作对,几乎就等同于和武则天做对。
“薛郎,这次回京,你嗅出什么奇怪的味道了没有?”太平公主突然问道。
“什么怪味?”
太平公主说道:“此前扬州叛乱、裴炎逼宫、河北危机,一度将我母亲逼到了水深火热之地,大唐社稷都面临了一场空前的浩劫。但是随着裴炎问斩、李孝逸平叛和你的河北凯旋,这所有的危机都得到了解决。这三件大事,足以改变改变大唐的国运并重塑历史。然而……这三件大事你全都参与其中,而且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嗯,然后呢?”薛绍很用心的听着。
“然后,该是到了秋后算帐和论功行赏的时候了。”太平公主说道,“扬州叛乱的匪逆们必然死无葬身之地,程务挺托你的福算是捡了一条性命,姑且不论。以前裴炎的那些党羽,迟早也该一一被清除了。这样一来,朝堂格局必将大变。”
薛绍沉默的点了点头。裴炎曾经权倾朝野甚至敢于逼宫武则天,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但是他倒台之后,武则天并没有急于清算他的派系人马,而是出于稳定大局的需要暂时隐忍姑息了。现在扬州叛乱和河北危机都解决了,的确是到了秋后算帐的时候了。
薛绍不由得不想到魏玄同、刘齐贤、刘袆之这些现任的宰相们。细细一算下来,大半个朝廷都可以被清洗。这岂止是“格局大变”?分明就是重新洗牌,破而后立的节奏啊!
有人被拿掉,就必然要有人顶上他们的空缺。可以想像,顶上来的人必然会是武则天的心腹股肱。这样的洗牌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更多的权力将要归于武则天的手中。从此以后,朝堂之上再也无人能够与之抗衡!
“薛郎你有没有想过,在现在这个紧要关头,你该何去何从?”太平公主问道。
“你跟我绕了半天的弯子,就是想跟我说这个吧?”薛绍笑了一笑,说道:“我知道你已经有了想法,直说吧,我听听。”
太平公主嘿嘿的笑了一笑,说道:“我在宫里住了许久,与母亲朝夕相伴。就这件事情,母亲和我商议了多次。最后我们觉得……”
“你们觉得?”薛绍笑了一声,“怎么样?”
“觉得……”太平公主有点心虚的样子,连连眨着眼睛,嘴里也有些结巴。
“说嘛!”
“你还是卸下军职,留在长安当一个尚书或者宰相比较好。”太平公主说了。说完就有些小紧张的看着薛绍,使劲的观察着他的表情。
不料,薛绍只是淡定的微笑了一下,既没有生气,也没有惊愕,这仿佛还有点让太平公主失望了,但也让她安心了许多。
“你觉得如何?”太平公主有点急切的追问道。
“我觉得……”薛绍眉头微拧拖长了声调,“不怎么样!”
“为什么?”太平公主有点急了,手臂一撑就坐了起来,“尚书,宰相,这样的官职还配不上你吗?你还不到三十岁啊,大唐至开国以来,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年轻的宰相尚书!”
“这不是配,或者不配的问题。”薛绍道,“一时之间,我不知该要如何向你解释。”
“我不需要你的解释。”太平公主急语道,“方才我与你说了许多,意思还不明白吗?朝堂即将破旧立新,这既是大风险也是大机会,而且我母亲身边正当用人之际。首要,她老人家就先想到了你。她知道你擅长军事,于是准备正式任命你为兵部尚书,主管全国的军务。同时让你挂衔于政事堂平章军国事,虽不是正式的宰相,但也有参议军国大事之权。待个三五年之后你积累了足够的经验和功绩,便可以名正言顺的入主阁部成为大唐宰辅——这有何不可?”
“……”薛绍一时无语以驳,沉默了。
他不由得想道,平心而论,武则天这个丈母娘待我这女婿不薄。不到三十出将入相,这在古往今来都是罕见。更何况现在正是一个破旧立新甚至有可能马上改朝换代的时代,武则天最应该培养和提拔的是她武家人。但她首先想到的是重用我这个身负李家皇族血脉的“外人”……这很不容易!
看到薛绍沉默不语,太平公主有些急了,“我以为,你就算不会特别的兴奋,也至少不会抵触和反感。没想到,你会是这样的一个态度!”
“安然,你先别生气。”薛绍也坐起身来轻抚她的后背,好言劝哄了一阵让她不再愠恼,再温言说道:“你和太后的好意,我当然明白。一直以来,你们都对我很好,是真心的好。”
“知道,你还不领情?”太平公主假愠的翻着白眼。
“不是我不领情。”薛绍说道,“而是这份情,我暂时领不了。”
“怎么说?”太平公主有点好奇,问道。
“做人做事,都得讲求一个善始善终吧?”薛绍说道,“这几年来我一直都在带兵打仗,夏州那边刚刚经营出一点眉目。如今突然要我放下军队和夏州去做宰相尚书,说实话,我感觉我是背叛了我的袍泽弟兄们。因为现在,正是他们最需要我的时候!”
“背叛?这话从何说起!”太平公主不解的道,“你从来都不曾亏欠他们什么,不是吗?”
“是不曾亏欠。”薛绍轻吁了一口气,说道,“但是,我们之间还有着一份从来没有用言语说过的,承诺。”
“什么承诺?”
“行伍人的承诺。”
“我不明白……”太平公主迷茫的摇头,“你做了宰相尚书,一样可以记着你的袍泽弟兄们。你不是说过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你若高升了,不是可以更好的照顾他们吗?这又怎能是背叛呢?”
“不是这一层意思……”薛绍轻叹了一声,“你不会明白的。一时之间,我也解释不了。”
“你不说,我也明白……”太平公主的表情有些黯淡了下来,轻声道,“别人给的东西再好,不是你想要的,你从来都不稀罕。”
“……”薛绍微微一怔,无语以对。
虽然太平公主说的这话有那么一点闹情绪的偏激味道……但是,意思却是表达清楚了!
宰相也好,尚书也罢……薛绍在自己心中说道,这还真不是我想要的!
“你宁愿苦兮兮的挣扎着去弄一碗没有油荤的隔夜饭,也不会正眼去瞧他人施舍的山珍海味。”太平公主说着说着又有点气乎乎的了,“薛郎,我真忍不住想骂一个难听的字眼!”
“什么?”薛绍笑问道。
“你就是——矫情!”太平公主恨得牙痒痒的在他胸口来了两拳,说道,“现在不知道有多少人挤破了头想要挤进三省六部政事堂,而我母亲把这些地方所有的大门向你敞开任你挑选,你却不屑一顾——你说,你是不是矫情太过?”
“我不是矫情,真的不是。”薛绍认真的说道,“我只是觉得,我还有许多本该是我去办,却没有办完的事情。我抽不开身,也挪不出心啊!”
“没人强施于你,让你去办那些事情!”太平公主急语道,“我早就看出来了,你人在长安心在朔方。你日思夜想的就是回去做你的都督、做你的将军,你就不能寻思一点别的事情吗?”
“我有啊,我有寻思!”薛绍说着搂住了太平公主,笑眯眯的道,“我天天想你,想我们的儿子,想我们的宝贝女儿!”
“油嘴滑舌,我不跟你说了!”太平公主气乎乎的一下转过了身去,忿忿道,“就让母亲去亲自跟你说。到时,我看你还将如何嬉皮笑脸的推托塞责?——哼!”
薛绍心里稍稍一紧,看来太平公主只是来打个前哨试探一下口风的。迟早,武则天将要亲自找我说事摊牌。
难道,她这回是真的铁了心不让我再去带兵了?
——这怎么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