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谢太后!”
薛绍走回几步站到了当初的地方,在咄悉匐的旁边,像是对着咄悉匐又像是对着在场的所有人,说道——
“突厥主动提出要与大唐停战和解,并以投诚归附为前提。对此薛某并不反对,因为和平是我们双方一同渴望的。但是,薛某也做不到绝对的衷心拥护。因为,从来没有哪个属国敢于掳虐宗主国的子民,并且久久扣押、迟迟不放。做为一名大唐的将军,薛某以保境安民为己任。现在,还有很多的大唐子民在草原上为奴为婢,朝不保夕生不如死。他们日夜盼望的就是大唐能够解救他们,能够让他们尽快的回归家园与亲人团聚……薛某很惭愧,因为我一直没能在战场上做到这一点。身为一名将军,我有负我的职责之所在。所以,我都没脸再去提及‘保境安民’这四个字。”
满场寂静。
面对一千多双眼睛的逼视,薛绍越说越有一些激动了,“现如今,薛某仍旧无法在谈判桌上救回我们的同胞和子民。薛某更加惭愧,薛某都没脸再告诉别人我曾是一名大唐的将军,现在仍是一名大唐的臣工!”
“啪——啪——啪!”
薛绍在自己脸上重重的扇了三个大耳刮子,“没脸!——真的没脸!”
满场更静。
原本躁动不安的李多祚和薛楚玉这些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一个的都静静的看着薛绍。
武则天也保持着沉默。但是她脸上愤怒的神色,在很明显的渐渐消散而去。
“将军就该愤怒,将军就该战斗。将军必须寸土必争睚眦必报。如果他还没有冷血和绝望的话,就不会遗失了国家和民族赋予他们的这些本能和职责。”薛绍说道,“薛绍无能,无法在战场和谈判桌上解救我们的同胞和子民。现在战争结束了,但仍有我们的同胞姐妹要被送到草原上去为奴为婢。薛某看到了,姑且不论结果如何,我总该站出来为她们说句话吧?”
寂静。
“薛某,职责所在。”
“薛某,还没有冷血和绝望。”
寂静……
说罢,薛绍慢慢的摘下了头顶上的进贤冠,端端正正的摆到了自己的脚前,拱手拜道——
“回禀太后,臣的话说完了。臣请太后,发落圣裁!”
满场,仍是寂静。只不过大多数的人已经把眼神和注意力,挪到了武则天那边。
“呱、呱、呱”
有人鼓掌。
众人惊愕转目一看,是咄悉匐。
“薛将军!”咄悉匐唤了一声,然后对着薛绍非常郑重的抚胸弯腰一拜,就像是朝拜他们自己的君王,说道,“你很好!”
薛绍淡淡一笑,“承蒙夸奖,不敢当。”
“虽然你是我们草原人的噩梦,是我们突厥汗国的生死竖敌,但是,你是值得尊敬的。”咄悉匐一改平常那副圆滑奸狡之态,神情相当的严肃,“草原男儿,向来敬重真正的勇士。原来你不仅仅是一名勇士,还是勇士当中的王者。难怪会有无数的勇士誓死追随于你的麾下,就像狼群不畏生死的追随他们的狼王一样。”
“……”被敌人奉诚了的薛绍完全无动于衷,连表情都没变。
座下不少人已经很敏锐的查觉到了咄悉匐的险恶用心——他这样格外的抬高薛绍,变相的就是在贬低武太后、贬低在场的其他大唐臣工。薛绍今天的言辞和行为,已经或多或少的得罪了太后和其他的大臣。现在咄悉匐再这样一表演,简直无异于火上浇油。
“宰了这厮!”薛楚玉怒了,钢牙一咬就要跳起来。
黑齿常之和他身边的三名大将军一同发力才将他死死摁住,不料却撞倒了一副桌几,突兀的大响再度惊动了满场。
“放肆!”武则天怒喝一声,“成何体统!!”
薛楚玉和黑齿常之等人连忙收敛起身谢罪,武则天很不耐烦的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
原本热闹喜庆一片祥和的国宴,顿时变了味。
薛绍和咄悉匐仍旧面对面的站着,像是一对随时可能拔刀互砍的生死宿敌。
武则天走了下来,径直到了薛绍的面前。薛绍微微欠了一下身子,以示冒犯之歉意。咄悉匐则是抚胸弯腰步步而退,看那情形,是打算要退到一旁“坐山观虎斗”了。
低了一下头,武则天看了看放在薛绍脚前的进贤冠。
那一顶|进贤冠,金丝革带云鹤花锦,做工精美三品五梁。
武则天弯腰下身拿起那一顶|进贤冠,双手捧起,又戴回到了薛绍的头上。
“五梁进贤冠,三品大员所戴。”武则天说道,“它既标示着你的身份之特殊与高贵,也意味着你的职责之艰巨与不易。”
薛绍微微皱眉,轻点了一下头。
“弃之何忍?”武则天轻声道。
薛绍微闭双眼轻吁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做完了这些,武则天走回她的座位,说道:“大唐的朝堂之上,从来就不会只有一种声音。昔日,诤臣魏征就敢于当众推翻太宗皇帝陛下的圣意,甚至丝毫不留情面的当廷指谪,怒斥喝骂亦不罕见。”
“于是,便有了贞观大治。”
众人一听,心中纷纷惊讶……武太后,这是在拿自己类比于太宗?
“贵使。”武则天突然唤道。
“敝使在。”咄悉匐连忙出列,行礼。
“方才本宫看到,你对薛绍赞誉有嘉甚至颇为崇敬。”武则天笑吟吟的道,“如此说来,你是非常赞同他的意见了?”
“……”咄悉匐的脸皮顿时很不自然的抽搐了几下,但马上掩饰了过去,反倒是认真的说道,“是的,敝使非常敬重薛将军的热血、刚正、勇敢和忠义。”
“既然如此,那本宫可就要收回成命了。”武则天向来擅长于顺坡下驴,这一次更是不含糊,马上当众宣布道,“适才本宫口头允诺赏赐的美女,因薛绍之谏言和突厥使臣之附合,予以收回。但另行赏赐宫廷御用的茶砖与青盐,着有司酌情办理。”
“臣领旨!”马上有鸿胪寺的官员出来应诺。
“来人,赐酒。”武则天挥动了一下云袖,两名宫婢各自给薛绍和咄悉匐送上了一盏金杯,内里盛满美酒。
“先敬贵使。”武则天笑吟吟的举杯,“酒宴之上小小误会,贵使莫要挂怀。还请贵使牢记,两国和平来之不易。珍惜,珍惜!”
“敝使不敢忘!敝使谢过太后!”咄悉匐现在是悔到肠子青,气到喉咙硬,强忍着不爽挤出笑脸来,陪武则天喝了一杯酒,然后怏怏的退回了坐席。
再也没有造次。
武则天再起一杯,“本宫第二杯,敬薛绍。”
“臣谢太后。”薛绍举起金杯。
武则天认真的看着薛绍的眼睛,并没有怒气,反而流露出很多的赞赏和欣慰,轻声的,但是字字清晰的说道,“敬,军队之魂魄,社稷之柱石……男人之良心!”
在座的李多祚和薛楚玉等人,可是全都听到了。
瞬时间,热血沸腾。他们一同昂然起身。
“臣请作陪!!”
武则天毫不犹豫的饮下了满杯。薛绍都还没反应过来时她嚯然起身,大声道:“本宫第三杯,敬在座所有的将军们!——请!!”
“太后,请!”
咄悉匐等人坐在一旁,已是个个脸色铁青。
他们他们算是看出来了。原来,不愿意罢兵和解的并非只有薛绍一个。在场所有的唐朝将军,包括那个大手大脚赏赐无度、貌似一脸和颜悦色最不希望打仗的武太后,都怀着一颗血战到底死不退让的杀人之心。
至于那一纸象征和平的盟书?
——如果盟书真的有用,历史还会在战争与流血中蹒跚前行么?
……
宴罢之后,突厥的使臣们在鸿胪寺官员的陪同之下,自去安排归国事宜,马上就将离开长安返回草原。
文武大臣们也都辞别了武则天,依次离开麒德殿各归各处。
薛绍一人独行,从宫殿的龙尾道走下来。薛楚玉和李多祚结伴并肩而行,想要上前去和薛绍说话,但又没敢上前。
他们很少见到薛绍如此的激愤和昂扬。每逢这时候,薛绍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总会与平常那个生死与共、不分你我的袍泽弟兄,有一点点的不同。
就是这一点点的不同,却足以让薛楚玉和李多祚这两位叱咤疆场的少壮派虎将,不自觉的和他保持着几步开外的距离。
虽然这几步的距离,并不足以丈量出他们心中的敬畏。
薛楚玉和李多祚尚且如此,其他的大臣同僚就更不敢上前来无事攀交情套近乎了。于是薛绍一路走得直,走得急,也独自一人。
刚刚走过了下马桥,薛绍却突然被一群人拦住了去路。
那是一群粉衣彩冠、做新娘出嫁之扮相的美人儿,个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整整齐齐的站在下马桥的桥头两旁,大约有三四十个。有一名薛绍脸熟的宦官匆忙跑上前来,一边哈腰拱手的赔罪一边小声的说道:“驸马恕罪!这些内廷的宫娥本是打扮收拾好了,将要一同送往突厥,现如今……”
“闭嘴。”薛绍淡淡的道,“我的马呢?”
“在!请驸马稍侯!”宦官慌忙跑去牵马。
没人发号施令,那群女子却已经一同跪倒下来,个个五体投地。
很多过路的大臣将军和宫人们,都在驻足围观。
没人说话。那些跪倒在地的女子们也没有。
这或许,就叫做大恩不言谢。
薛绍也没有说话,他从这群跪地的女子们当中走过,骑上宦官牵来的威龙宝马,扬鞭飞驰而去。
身后,留下一群跪伏在大唐国土之上的美丽女子,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