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草原,注定被欢乐的气氛所笼罩。传承了上千年的诺鲁孜节,是突厥人最重要的节日之一,相当于中原的春节。
这一天,家家户户的突厥人都会在自家门前点起一堆松柏枝,用松柏枝的烟火向神祈求他们的牲畜能够无病无灾长得膘肥体壮。于是这一天他们不再屠宰牲畜,而是像中原人一样用粮食煮诺鲁孜饭吃。其实就是稀饭,他们把这叫做“冲克缺”,翻译作汉语即是“丰盛粥”。
就像春节时突厥也派了使臣携带牛羊进京,前来向中原的皇帝拜年一样,大唐也派了使臣带着许多可以煮丰盛粥的粮食,来到了草原向突厥的可汗骨咄禄恭贺节日。
骨咄禄和他的谋主元珍、叶户咄悉匐等一干重臣,提前来到南牙黑沙,在牙帐里郑重的接见了唐使,并邀唐使一同出席了他们隆重的庆典活动,直到深夜方才散席。
然后,骨咄禄与元珍、咄悉匐三人却开始了另一场,远比诺鲁孜庆典还要更加重要的聚会。
“阿波达干,这就是唐使送给你的私礼?”骨咄禄指着放在牛皮毡几上的一个布包盒子,“我可以打开看一下吗?”
元珍微笑,“可汗请。”
突厥人远没有中原这么多的礼数,骨咄禄亲自上前打开了盒子,微微一惊,里面居然装的是一颗人头。
“唐朝何意?”咄悉匐顿时怒了,“如此吉祥的诺鲁孜节,他们居然以人头做贺礼?!”
“叶护稍安勿躁。”元珍道,“可汗还记得出,这颗人头是谁的吗?”
骨咄禄拿起那颗用药物与香料处理过后没有半分腐烂的人头,细看了两眼,淡淡道:“李仙童。”
“可汗好眼力,好记性。居然还记得这么李仙童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元珍笑道,“如果臣没有记错的话,可汗总共只见过他一次吧?”
骨咄禄不动声色的放下了人头,“阿波达干,唐朝此举是何用意呢?”
“回可汗,臣私下和唐使谈过了。他告诉臣这颗人头的来历,还有另外一些重要的信息。这个信息可算是和人头有关,但远比这颗人头本身重要得多。”元珍说道,“可汗想听臣先说哪一个?”
骨咄禄很是淡定的坐了下来,从靴子里抽出自己的银刀割下了一块烤肉,放在嘴里慢慢的嚼,“哪个有趣,先说哪个。”
“我听可汗的!”咄悉匐也坐了下来也用刀子割肉吃,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嘟嚷道,“诺鲁孜节不杀牲口不吃肉,一整天熬下来怪难受的!”
“可汗,其实唐朝送来这颗人头的意思很简单,他们不想再开战。”元珍说道。
咄悉匐的动作稍稍停滞了一下,继续割肉,“二者之间有关系吗?”
“有。”元珍说道,“李仙童之所有被杀,是因为他在中原的上元节之时,去皇宫行刺了唐朝的皇帝和太后。”
“哦?!”这一下骨咄禄和咄悉匐的动作同时停了,并一同发出惊咦。
“当然,他失败了。”元珍笑了一笑,说道,“败在一个,我们的老朋友手上。”
“薛绍?”
“是的。”
骨咄禄放下了刀子,用麻布擦了擦手,认真的道:“详细说给我听。”
“是。”
于是元珍就把李仙童行刺的前后始末,当着骨咄禄与咄悉匐的面给说了一遍,说得如同亲临其境。
“阿波达干,李仙童是听受了你的指令,才去行刺的吗?”骨咄禄问道。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元珍答道。
“何解?”
元珍说道:“上次李仙童逃亡来到草原之后,每天都在想着重回中原报仇血恨,每天都来求我帮他完成这个心愿。这让我不厌其烦,于是我给了他几个骑奴,打发他回了中原。临时之时李仙童主动向我承诺,他一定会立下大功再回来。我问他怎么立功,他就说,杀了中原的皇帝、太后、薛绍三人当中的任何一个或者几个,算不算是立功?”
骨咄禄笑了,“这是一条心中满怀野心、暴戾与仇恨的丧家之犬,无论他能否立下大功,我们的汗国都不应该接纳他。”
“可汗所言即是,臣当时也是这么想的。”元珍微微一笑,说道,“如果他成功了,或许对我们有那么一点好处,但必然激起唐朝的举国仇恨,对我们的汗国来说无异于引火烧身。实际上,李仙童上次发起的天津桥行刺薛绍,说是为我们效劳除一劲敌,实际上他更多的是为了发泄私愤。靠这种卑鄙的暗杀阴谋,是无法取得真正的胜利的。从那时候起,我就不想再用李仙童了。但又一时甩不到掉他——现在好了,他终于可以安份下来了。”
咄悉匐在一旁插了一言,“这个叫李仙童的人以前还在御林军当职,并且一家人都是唐朝重臣的时候,或许还有点用。靠着他送出的一些情报,我们打了几个不错的胜仗。但是他的野心和胃口也未免太大了,居然想和我们突厥里应外合攻陷并州、侵占整个河北。然后他还想要一块地方割据为王。结果却在并州遇到了薛绍,输了个一败涂地差点全家死光。从那时候起,李仙童除了惹祸其他的什么用都没有了。现在死了好,死了清净!”
“李仙童野心太大城府太深心机太毒,终究是作茧自缚。”元珍笑了一笑,说道:“这次他主动请命重回中原想立功,其实也是察觉到了我不再重视于他,不想再用他了。然后他就想立下一点特殊的功劳,好让自己将来有个立足之地。”
“李仙童杀死自己的祖父、出卖自己的父亲,后又背叛自己的母国。”咄悉匐很是不屑的道,“这样的渣滓唐朝不要,我们突厥汗国就会要吗?”
“咄悉匐说得对。这个人死了好,死了清净。”骨咄禄说道,“但是,唐朝会不会因为这一次的行刺案件,而牵怒于我们突厥从而派兵前来征讨呢?”
“可汗,臣刚才说了,唐朝送来这颗人头的用意,就是不发动战争。”元珍说道,“唐使是这样对臣讲的——这个李仙童因为私仇而刺杀中宫,却诈称自己是突厥的刺客。他的目的就是想要这样的挑拨离间,好让两国重新开战。他的心就像是地狱里的恶鬼一样狠毒。哪怕是自己死了,能在十八层地狱里看到无数人死于两国的战火,他也能发出疯狂的笑声。”
“很不错的说辞。”骨咄禄笑了,“如此说来,唐朝虽然知道一切真相,却一点都不想发起战争?”
“对。”元珍说道,“如果两国真要重新开战,是一定需要一个好借口的,否则就是师出无名。现在有这么大这么好的一个借口摆在那里,他们非但视而不见还主动的加以掩饰,就足以见得他们惧怕战争的发生。”
“那正好啊,打!”咄悉匐把手里的刀子往牛皮毡桌上狠狠的一扎,“他们越是不想打的时候,就越是我们发动战争的最好时机!”
“未必。我们不能小看了主政唐朝的那个女人。她绝对不会愚到自暴其短,让我们有机可趁。”骨咄禄当头浇了咄悉匐一桶冷水,“你先坐下,收好你的刀子。还是先听谋主把话说完。”
咄悉匐拔起刀子用,又乖乖的坐下,用衣角擦试刀身。
元珍说道:“臣要说的第二件事情,跟这颗人头有关但远比这颗人头本身要重要的,就是——薛绍又重新掌兵了。而且,是接受了紫金鱼符统帅唐朝京城的所有的兵马,并兼领御林军。”
“当”的一声,咄悉匐手上的刀子掉到了地上。他连忙捡了起来,脸色有些奇怪的解释,“手上有油,滑掉了。”
“你不用掩饰。”骨咄禄深呼吸,“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心里也有些紧张。”
元珍的表情也变得严肃了许多,“可汗,这对我们突厥来说,的确不是一个好消息。”
“是啊!”骨咄禄表情深沉的缓缓点头,“那一幕,我至今仍是记忆犹新。裴公当着我的面,指着薛绍对我说——这个人就是今后几十年里,你们所有突厥人的噩梦。”
“这个家伙,的确是个噩梦。”咄悉匐恨得牙痒痒,“上次我出使唐朝圆满成功,结果在麟德殿的宴席上与他交锋了一场。哎,真是想起来都倒霉。好几十个绝色美女啊,活生生的被薛绍给强行留住,我一个也没能带到草原上来!”
“这种事情就不必提了。”骨咄禄不轻不重的斥责了一声,再对元珍道,“看来唐朝的武太后是活怕了我们突厥现在发动战争,于是把薛绍搬了出来镇场面,想要吓唬我们。我的谋主阿波达干,你说,我们该要怎么做呢?”
“什么也不做。”元珍回答得很果断。
“何意?”
元珍答道:“可汗,我们和唐朝连续打了好几年,唐朝损失惨重耗不起了,我们的草原子民也需要休养生息。更何况,现在九姓铁勒的某些部族在唐朝的怂恿之下变得有些不安分,想要脱离我们的汗国去投靠唐朝。尤其是东面的奚族和契丹在一天天的壮大,如果放任不管将来必将成为汗国最直接的威胁。所以,我们不如就买武太后一个面子做个顺水人情,继续和他们保持现在的友好关系。我们自己也好腾出手来,好好的处理一下内部的事情。”
“言之有理。”骨咄禄点头认可,“不管武太后让薛绍重掌军事是出于何种目的,薛绍这个人始终还是不容低估。由他谋划唐朝的军事,唐朝必然防范甚严,我们很难有好的机会。与其这样,还不如好言好语的哄着武太后,隔三岔五的还能要一些赏赐好处。或许,我们还能借助唐朝的力量,去帮助我们对付奚族和契丹呢?”
元珍哈哈的大笑,“可汗英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