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的一句“我需要情报”,让郭安带着一百多条行军千里之后双腿还在抽筋的汉子,以最快的速度扑向了前方未知的战场。
一路摸索过去,郭安等人见到最多的就是逃亡的百姓,溃败的残兵,还有无人收敛的尸首。所有人都在逃离,郭安和斥侯们只好逆行。
在进入灵州大都督府境内之后,郭安都怀疑自己已经变成了阴间的鬼差。否则,又怎会行走在地狱之中?
他们见到了很多熟悉的面孔躺在尸堆之中散发出恶臭,也见到了沸腾的大铁锅里上下翻腾的人手人脚,锅边总是围着一群似人似鬼的枯瘦流民。以往杨柳依依的清水溪流,现在已被尸体填塞堆甬成山。城镇集市店铺街道只剩一片灰烬,乡村田野杳无人烟。偶尔看到了一两个活物,也是叼着腐烂人头的野狗或是豺狼。
打了好几年的仗再多的死人都见过了,郭安和斥侯们以为自己早已习以为常甚至是趋于麻木。但是深入灵夏二州几天的侦察下来,他们前所未有的憎恨战争,憎恨突厥人,憎恨打了败仗的韦待价和因为内斗乱成了一锅粥的所谓朝廷!
回到延昌报信的每一个斥侯,无不带着浓烈的杀气和怨恨。迷信的小百姓们见到了他们,只当他们是被惨死的冤魂缠上了身,吓到两腿发软避之犹恐不及。
夏州都督府治下的延州,暂时还没有被战火波及,因此成了流民和溃兵们争相奔入的避难所。但是刺史跑了县令跑了,官差衙役也加入了抢食的逃难的队伍。所有的秩序在贺兰山惨败的头几天,就已经完全崩坏。
就在郭安等人外出侦察情况的几天里,仅延昌一个小县城就已经涌入了上万的流民和溃兵。他们在第一时间就把能看到的食物全都抢光吃光了,然后就有人跪在了路边举起婴儿和孩子大声的叫卖,说一个孩子只换三张粟米面饼,或者是同样大小的一个孩子——煮别人的孩子吃,总好过煮自己的。
多年的战争经验告诉薛绍,战争真正可怕地方其实并不是战场上阵亡了多少英勇的将军,而是战败之后的秩序崩坏和大量流离失所的百姓。这时所有的法律条文和道德约束都将失效,平常再和善的人在这种时候也容易变成吃人的恶魔。
在薛绍看来,眼前延昌里的上万流民,远比上万的突厥敌人还要难对付。他倒是想过开仓放粮救济这些难民和溃兵,但是自己并没有足够的人手用来维持秩序。只要这仓库一打开,所有饿疯了的难民和溃兵就能在同一瞬间全部变成吃人的强盗和恶魔。更何况,虞红叶和月奴还有商队的一批女子,现在都住在这个大仓库里。
说什么力挽狂澜?
还没有面对突厥敌人,薛绍就遭遇了若大的麻烦。为了解决这个麻烦,吴铭和虞红叶等人全都陪着薛绍一起伤透了脑筋,也承受了足够多的惊吓。好几拨的难民和溃兵都只差一点就要冲进了仓库里来。把守仓库的斥侯们迫于无奈,都已经打翻了好几个人。
要想尽快解决眼前的这个大麻烦,最好的办法就是征调大队人马前来充当助力。但这种事情,只有以前的钦差大臣和薛少帅才能办到。
最终,只剩下最后一个办法了。
入夜时分,薛绍带着吴铭一起乔装改扮了一下,各自揣着几个麦饼混进了溃兵群中。
深夜,薛绍和十几个溃兵蜷在同一间民房里,听着他们发出的节奏不一的呼噜声。吴铭就在他的身边,薛绍对他使了个眼神,他会意的点了点头,挪到了一个疑似队正或是旅帅这类低级武官的溃兵身边。
吴铭拿胳膊顶了顶他。
溃兵醒来,眼中绽出的光芒就如同一头将要吃人的凶兽,“作死?!”
吴铭马上亮出了半块麦饼,溃兵发疯似的一把抢过来就往嘴里塞,狼吞虎咽差点噎死。
“再来点!”溃兵毫不客气的伸出手。吴铭摇头,他一把拽住了吴铭的衣领,“不想死就拿出来!”
“要吃的可以,你得跟我走。”吴铭很淡定。
溃兵眨了眨眼睛,发现了在一旁盯着他的薛绍,狠狠瞪了他几眼之后,警惕的沉声道:“你们是什么人?”
薛绍和吴铭乔装之后连月奴都很难辨认,自然也有足够的自信不被朔军方的将士们轻易认出来。
“我们当然是官军。”吴铭说道,“兄弟贵姓?可是将校?”
“官军?我们都是官军,官你娘的军!”溃兵冷笑,“叫王队就行,别的少问——有吃的赶紧拿出来,不然一刀剐了你!”
吴铭皱了皱眉,再给了他半块麦饼,“原来是王队正。你们,都是谁的麾下?”
“你们又是谁的麾下?”王队正反问。
吴铭答道:“朔方军,刘玄意将军麾下武骑团。”
“那你们命好,没有完全钻进贺兰山。逃得早逃得快,路上还能攒到吃的。”王队正咬了咬牙,恨道:“我们这几个都是脓包元帅的麾下亲勋。八千多号越骑兄弟,就逃出来这十几个!”
吴铭和薛绍对视了一眼,再问道:“那脓包元帅,阵亡了?”
“他都没上过阵,阵亡个屁!”溃兵气急败坏的大叫了一声,把屋里其他的溃兵全都吵醒了。
屋里顿时响起骂声一片,还有人捡起石块砖头砸了过来。薛绍和吴铭反应够快闪到了屋外,但王队正显然是习惯了这样的事情。他抱着头让他们砸骂了一阵,待他们消停之后继续悄悄的啃麦饼,砸伤的手上流的血都流进了嘴里。
吴铭用第二张麦饼将王队正悄悄叫到了屋外僻静之处。这次换作了薛绍上前问他:“王队正,我问你一些事情。你要是肯照实告诉我,我给你两张麦饼——两大张!”
王队正狐疑的上下打量薛绍,“我看你有点眼熟,你究竟是什么人?”
“你话太多了,我找别人打听去。”薛绍扭头就走。
“行行,我不多话了!你只管问!”王队正急忙把薛绍拉住。
薛绍便将一张麦饼拿到了手上,问道:“脓包元帅的亲勋中军,难道不是薛楚玉麾下的跳荡军吗?”
“他也配?”王队正咧嘴笑了,“至从薛少帅走了以后,整个朔方军就只剩两部人马没有被脓包元帅整成脓包,那就是玉冠将军麾下的跳荡军,和郭元振将军麾下的丰州城防军。其实他们两部人马可以算作是一部,因为他们一直都守在丰州前沿。”
“现在也守在那里?”薛绍问道,“他们难道没和脓包元帅一起去征讨灵州吗?”
“咦,我说你!”王队正惊咦了一声,“你不是朔方军的人吧,连这都搞不清楚?”
薛绍拿起麦饼就啃了一大口,“你还剩一张。”
王队正顿时慌了,“好汉!好汉嘴下留情,我保证不再废话了!”
“回答问题。”薛绍把咬了一口的麦饼扔给了他。
王队正手忙脚乱的接住麦饼,连忙答道:“脓包元帅倒是想把玉冠将军和跳荡军从丰州调来一起征讨灵州。但是玉冠将军就是牛,他根本没理会脓包元帅的调令,和郭元振将军一起留在了丰州镇守。我还听说,玉冠将军还回信把脓包元帅给教训了一顿,说大战在即,但凡任何一个稍稍知兵之人,也不会从丰州这样的军事险隘抽走兵力——骂得好,可惜玉冠将军没有一戟戳死那脓包,倒让他害死了我们这么多弟兄!”
薛绍眼睛一亮,但心中既喜又忧,说道:“想报仇吗?跟我走。”
“报仇?”王队正愣了一愣,咧嘴就笑,“别他娘的扯淡了——报什么鸟仇?给谁报仇?怎么报?”
“杀突厥人,给你死去的弟兄们报仇。”薛绍正色道,“我带你们打回去,把输了的都赢回来!”
“失心疯!”王队正毫不犹豫的把麦饼砸回到了薛绍的身上,扭身就走。
“你等等!”薛绍一闪身拦住他,“你难道就没有半点报仇的念想?”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所有人。”王队正冷冷的看着薛绍,说道:“我知道你肯定是一个大人物。因为只有吃饱了撑的没见过死人的大人物,才会在这种时候说出这种不要脸的蠢话!”
薛绍深呼吸,忍了,“报仇很不要脸,很蠢吗?”
“非但臭不要脸,还蠢透了。”王队正满怀敌意的冷冷道,“战争刚刚开打,我们就都不愿意踏上这个见鬼了的战场。现在打败了,更加没人愿意再打回去。死了的算他们倒霉只能是冤死,我们活着的人没有一个再想去陪上自己的性命!”
“为什么?”薛绍平静的问道。
王队正冷笑:“我算是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朔方军的人。不然,根本不会问出这么多蠢话。”
“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呢?”薛绍说道。
“我家那个被人煮得吃了的臭婆娘,时常骂我目不识丁蠢笨赛猪。我这样的人都不信你,谁还会信?”王队正冷笑不已,“看在我吃了你们一张饼的份上,我就再跟你们多说几句废话吧——朔方军至从薛少帅离开以后,没人再愿意再打仗。因为我们根本不知道为谁而战,为何而战。”
“……”薛绍突然就无语了。
王队正仍在一边冷笑一边说道:“别跟我扯什么忠君爱国保境安民,那是吃皇粮的读书人和脓包元帅才喜欢挂在嘴边的鬼话。我们这些贱如泥土的小卒子,只知道提着脑袋玩命,换点军饷和粮食养活家里的婆娘和小崽子——但我们不想被人当作畜生一样的对待啊!”
薛绍的心冷冷的往下沉,“脓包元帅,待你们如同畜生吗?”
“畜生大概还比我们强一点,因为它们的皮肉骨头至少还能值几个小钱。”王队正呵呵直笑,“我们全都不值钱,我们只是脓包元帅家养的奴婢。我们给他种田垦荒喂马养猪挑大粪,银川军屯里六千多顷荒地全是我们开出来的,每年都要丰收无数的粮草果子和鸡鸭鱼肉,但就是没我们的份。我们吃的比鸡差,穿得比猪还不如。”
“脓包元帅却是一年比一年的肥硕,现在自己都要变成一头活猪了。他来了夏州都已经讨了十几个小妾,个个花枝招展穿金戴银竟像皇族贵妇。他生了七八个儿女,每办一次满月酒都要收一屋子的贺礼。仓库里的铜钱都生了锈,也没见他给我们添一双过冬的袜子。”
“听说有仗打了他就比谁都还积极,拼命把我们这些贱骨头往战场上赶。死了是我们活该,万一捞着了半点功劳,那他又能升官发财,讨更多的小妾生更多的儿女了!”
“听说夏州都督府也陷落了,真希望脓包元帅和他满屋子的小妾儿女全都被突厥人逮了个正着——那他娘的才叫一个,大快人心!”
王队正滔滔不绝时,薛绍就在咬牙切齿。
吴铭上前提醒了一下,薛绍扭头一看,茫茫夜色之中,有百八十个人影像一群丧尸那样歪歪扭扭的走过来。每个人的眼神都像狼一样的散着绿光,全都盯着薛绍和他手中的麦饼。
“我不是故意的。谁叫你比我们所有人都胖,手里还有粮呢?”王队正不怀好意的咧嘴一笑,倒退步往屋里走去,“大人物,你自求多福吧!”
隔壁老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