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混战,三天三夜。
胜利,并不如梦想中的那样来得容易。兵败如山倒的突厥人并不愿意束手就擒,更没有人愿意等死。于是他们逃的逃散的散,剩下一批没来得及逃散的,就地反击做起了困兽之斗。
薛绍手下的人马毕竟不多,其中过半的兵力、而且是精锐骑兵还都被薛楚玉和牛奔带出去了。郭元振和段锋带着人马面对数倍于己的突厥敌军,将这一场即将到手的胜利之战,也打得颇为费力。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薛绍没权力去责怪他们。
唐军有了伤亡。虽然比起突厥人的大面积溃败来说这不算什么,但谁叫薛绍的“家底”太薄呢?
军堡里每添一名伤员,薛绍的心里就要揪紧一分。因为,和一般的唐军作战部队不同,银川军堡里面几乎全是战士,没有火头军和民夫这一类后勤人员,更加没有专门的军医队伍。为了照顾伤员,薛绍从自己的斥侯当中挑出了精通医术的张成和吴远,让他们两人临时抓了一些壮丁粗粗的培训了一下,就开始四处救死扶伤。
以唐代的医疗水平,多数在战场上负伤了的人是非死即残。当然,若是小伤那都轮不到军医来照看,这使得很大一批常年混迹在军队里的老兵们,自己都变成了半个医生。诸如头疼脑热止血包扎这一类的小麻烦,他们都得是自己搞定。
到了第三天晨曦微露之时,东南方向突然传来震天动地的号角与呐喊之声。薛绍连忙爬上了瞭望塔,亲眼看到东南方向烟尘滚滚红旗昭昭,漫山遍野的骑兵如同惊涛一样冲进了青羊山的大战场。
“来了!”薛绍如释重负的长吁一口气,忽觉脚下一轻,险些一头栽落下去。
郭安连忙一把搀住薛绍,“少帅,下去休息吧!”
薛绍苦笑的点了点头,“惭愧啊,我这身体,都有些虚了。”
“少帅莫非忘了,数日前你还在延昌昏迷不醒,侥幸才捡回一条性命?还没痊愈,你就带着弟兄们千里奔波的杀到了银川军屯来,一直没有得到片刻的休养。”郭安叹息了一声,说道:“你也是**凡胎的人,哪能不虚呢?”
薛绍笑道:“听你这口气,倒有点像月奴了。”
郭安苦笑,“少帅别说笑了,属下扶你下去。没事就别再上来了,让属下代为瞭望即是。”
“不用你劝。以后你想让我上来,我也不会再上来了。”薛绍一边爬着梯子一边笑道,“李多祚来喽,终于是大局已定,我能安心了!”
郭安想了一想,说道:“属下在想,朝廷那边至从少帅出走之后,剩下最能打仗的将军非李多祚莫属了。朝廷没有将他派往河北御敌却是来了河陇,不知河北那边,又将做何安排呢?”
“不必多想。”薛绍不假思索的说道,“这种事情,让该操心的人去操心。我们,只须竭力全力办好自己的份内之事。”
“是!”
午时,军堡城头。
薛绍吃过了午饭,躺在一张大靠椅上,昏昏欲睡。郭安劝他回屋睡觉,薛绍不肯说要在此观战。这话说完了还不到三分钟,薛绍就睡着了。
连日紧张疲惫,现在稍稍有所放松,薛绍这一觉睡得可真沉。什么黄金睡眠法都成了浮云,他睡姿难看的打起了大呼噜,那呼噜声都惊动了城下把守城门的将士。
郭安叫人搬来了一床棉被给薛绍盖上。身边的人都笑谈说,少帅睡着了也在城头上督战。
青羊山麓,激战正酣。
一飙骑兵高高打着“李”字大旗,护着一队衣衫混杂的人朝军堡跑来。守城将士连忙上报,郭安想了一想没有叫醒沉睡之中的薛绍,自己到了城门口来迎视。
人马带血的李多祚一骑当先奔到了城门口,身手异常矫健的翻身下马,大步走到郭安面前,虎虎生威喝道:“少帅呢?!”
守城的军士都被骇了一弹,李多祚这气势实在太过刚猛了一些。对郭安,好像也不那么客气。
“李将军,少帅几天几夜没睡了,刚刚睡下片刻。属下不敢叨扰,因此斗胆代替少帅,来此迎接李将军。若有失礼之处,还望李将军恕罪!”郭安却是不以为然,面带微笑的抱拳答话。他很能理解李多祚现在的这副态度——他刚刚在战场上狠狠的厮杀了一回,浑身煞气凛然喷薄,是在情理之中。
“哦……”听了郭安这一席言语,李多祚眨了眨眼睛,自己也回过一点神来,面带愧色的对郭安抱拳道:“李某鲁莽了,郭将军勿怪!”
“客气了。”郭安应了一句,眼神突然就被李多祚身后的一人给吸引住了。
一个,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人骑着马上前了几步,笑容冰清音色婉转的道:“郭将军,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到薛少帅?”
玄云子?她怎么来了?
郭安微微一怔,心里都替薛绍苦笑了一声,抱拳一拜道:“现在就可以。李将军……仙姑,还有诸位袍泽将军们,都请随我来吧!”
“不忙急。”李多祚连忙将郭安劝住,说道:“让少帅多休息一会儿。我们先把后面这批人安顿好。”
“什么人?”郭安朝他们后面看了一眼,除了百余名羽林骑兵,其他多半是平民模样的人,有男有女。
“他们全是医者。”玄云子答道,“有李将军军队里的军医侍从,也有我从绥州请来的很多医士郎中和佛门信徒志愿之士。他们携带了很多医药物资,特意前来救助我军伤员。”
“好,好,来得正好。”郭安听了很激动,“我们正缺军医——让他们快来,我带他们去医棚!”
“我也去。”玄云子微然一笑,说道,“他们全是跟我来的,我要亲自带着他们。”
“好吧……仙姑,请!”郭安很是怔了一怔,寻思良久这才想起,以前讨伐白铁余时玄云子在绥州这个佛教鼎盛之地,可是打响了很大名头的。那里的善男信女们把玄云子奉若神明,尊称她为“圣英”。
郭安带路,李多祚和玄云子一行人护送着在约五百名医者,来到了军屯医棚。这里已经有了数百伤员,而且多半是重伤。四处血泊哀号连连,情景苦惨。张成和吴远带着十几个半掉子假军医,正忙得焦头烂额,却没能真正救得了几个人。多半的重伤伤员只能是躺在病榻之上,要么哀号惨叫,要么静静等死。
很多志愿医者看到这副情景,都吓坏了。尤其是一些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来之前还想得好好的要用大慈悲之心跟着圣英救死扶伤,眼见此景恨不能拔腿就跑。
玄云子翻身下马,将身上那一领白如雪的道袍往马背上一挂,撸起袖子来就朝医棚走去。
“救人!”
她这两个字一喊出口,马上就有一群军医和郎中们扛着药箱大步跟上。剩下那批善男信女们犹豫了片刻,也纷纷咬牙跟了进来。
玄云子最先来到了一个小腿上还插着半根长枪的伤员面前。那伤员可能是疼到了麻木都没有叫喊了,只是瞪大了一双眼睛看着玄云子,像是痴呆的。
“失血太多,这条小腿已经坏死,要锯掉。”
“不能锯!”伤员大喊,“没了腿,我还怎么打仗?”
“现在不锯,你整条腿都要没了,人也会死。”玄云子看着他,说道,“要腿还是要命?”
“……”伤员沉默。
“会很疼,我给你喝一碗麻药汤。”玄云子说着就去翻箱子。
“不用,你锯吧!”伤员很淡定,说道,“我要是叫了一声疼,都是狗|娘养的孬种!”
“好样的!”玄云子一咬,“锯,来!”
信徒将一面锯子用火焰消了毒,递给玄云子。
玄云子便动手了。
咯吱咯吱的锯声响起,血肉飞溅让所有人无法直视,那锯声更是让人心里发毛,头皮发麻,甚至两腿发软。
玄云子脸上身上被溅了很多血滴,仍是屏气凝神全神贯注。那名伤员则是双手奋力扳着床沿,死死咬住嘴里一块厚厚的破布,挺起脖子瞪大了眼睛死盯着玄云子。到后来他实在忍不住吐掉了破布,大声的惨叫了几嗓子,高声喊道:“腿啊腿!能让这么漂亮的仙女把你给锯了,你他娘的也算是值了!”
玄云子身边的帮手死死将他按了下去,再将破布给他咬住。
好多伤员都哭了。有几个信徒大概真是被吓坏了,盘坐在地上闭上眼睛念起了佛号,念得一阵哆嗦。
玄云子厉喝一声,“要么别来!既然来了,就去给军医和郎中们帮忙!”
“好……好!”信徒们纷纷起身,收起佛珠挽起袖子,四下忙活了起来。
郭安和李多祚静静的看着,心里却都感觉有些震撼。
“我们一向自认,杀人如麻无所畏惧。”李多祚说道,“却从不知道,救人,其实更需要勇气。”
“少帅的女人……”郭安摇头感叹,“果然都不简单!”
“都?”李多祚突然就笑了。
“对。”郭安也笑了一知,摆摆手示意李多祚跟来。
二人离开了医棚,郭安这才问道:“李将军,玄云子怎么到了这里来?”
“这可就真的是,说来话长了。”李多祚说道,“总而言之一句话,太后让她来的。她的手上,还拿着朝廷颁给少帅的圣旨。”
郭安眨了眨眼睛,小声道:“但少帅肯定特别不愿意,在这里见到她。”
李多祚苦笑,“那有什么办法?来都来了!”
郭安纠结了一阵,只得叹息一声,“那也就只能,如实相告了。”
不久过后。
狠睡了一觉的薛绍总算是醒来了,感觉就像是睡了一辈子那么长。望天一看,夕阳如血般刺眼,已是黄昏了。
“郭安,郭安呢?”
身边斥侯连忙回报,说郭安去城下迎接李多祚李将军一行人了。
“混蛋,居然不叫醒我!”薛绍翻身就起,“人在哪,带我去见他们!”
“少帅,我们来了!”
一个浑厚的嗓音从城楼的阶梯处传来,李多祚大步流云走来,身后跟着郭安和几名将军。
薛绍大步走过去,对面给了他一个大力熊抱,“好兄弟,来得太是时候了!”
“少帅,你可不能厚此薄彼啊!”大嗓门响起,一个像牛奔一样高大的大块头闯了过来。
“程伯献!”薛绍哈哈大笑,“那我是不是应该,跳起来抱你一下?”
“哈哈!”众人一阵大笑。
“少帅,还有我!”千骑副使崔贺俭站了出来,“多时不见,少帅康健!”
“少帅,还有我们!”
三个人一同站了出来,薛绍曾经在左奉宸卫带过的亲随,唐真、潘奕和卢思义,如今他们都已经是御林军中的五品将官。
“好……来了,都好!”薛绍激动得声音都有点发抖了,大声喝道,“来人,上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