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薛绍这个没死成的病殃子的一句话,十万个生龙活虎的男人钻出了温暖的被窝离开了熊熊的火堆,来到了长城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练兵!
冬季练兵,这是大唐军队的一个首要传统。从大唐开国之起,无论是皇城禁军还是各地府兵,都会在冬季举行长达两到三个月的苦训。
但是敢在长城之外练兵的,薛绍是头一个。
练兵开始的第一天,薛绍不顾张成和吴远的竭力阻拦,非要骑马到城外去亲自检阅军队。张成吴远阻拦不下,只好请来众将一同帮劝。无奈之下薛绍只好采取了一个折中方案,不骑马可以,我坐车也得去晃一圈!
众将无奈,只得接受。
于是薛绍坐上了一辆制式古老的军用轺车(四面敞露仅有伞盖),走到了长城之外。
十万大军布列成阵山呼“薛帅”,排山倒海惊天动地。
薛绍从不在乎这样的风光和排场,但是今天,他觉得自己非显摆一下不可。因为自己病倒已经太久,军中各种谣言四下乱飞,军心已然动荡不稳。自己再不露一下面,士气丧尽局面失控那是极有可能。当然最重要的是,薛绍想让其他某些人,看到自己病愈之后仍要北伐的坚定信念。
以薛绍对武则天和朝廷的了解,他们的使臣必然已经在路上了,只是一个距离远近的问题。
练兵开始了。
各级将领都很卖力,因为他们刚刚体会过了失去主帅群龙无首的艰难滋味。现在主帅复出了,这支军队就如同是一个失魂落魄之人,又死里逃生的重新找回了魂魄。于是对待眼下的一切,他们都充满了新的热爱与激情。
薛绍只在城外蹓了一圈,就被半强制的拉回了长城以内。最高限度,他只能站在长城之上远远的观望大军的操练。但有号令,都只能通过斥侯来传达。
薛绍感觉自己几乎快要变成一个被胁迫被架空的“傀儡主帅”了。只不过,这个胁迫与架空完全来自于将士们对他的尊敬与关爱,于是他只能是痛并快乐着。
大军苦训月余,绝对卓有成效。在众将和联合监督与张成吴远的悉习调理之下,薛绍的身体也恢复得很好。现在,他已经能够较为轻松的骑马和射箭了。
除夕前一天,薛绍下令全军暂停训练休息五天,全体拉回城关一起过年。薛绍给他们准备了海量的好酒好肉和点心果子,还从相邻的州县请来了几批舞伎乐师,专在各营之中给将士们表演曲乐歌舞,既添过年的喜气,又能娱乐减压。
于是三军振奋,感激涕零。
某些将士趁着兴头壮起胆子,私下弄来了一批军妓或将自己的小妾,悄悄带入了城中一同过年。虽然大唐的军律对这种事情的管制相当松散,甚至还有专门的“官营妓”义务提供服务,但是薛绍向来治军严格。属下的将军们收到信报之后,只得赶忙上报。
但薛绍的回答有些出乎他们的预料之外,他说:“这种小事,别来烦我。”
言下之意,只要他们没把事情做得太过出格,睁一眼闭一眼算了。
军中绝大多数的将士都已是数月不知肉味,薛绍的这个态度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法外开恩和意外的惊喜!
他们哪里知道,做为一名两辈子混迹于军旅的老兵,薛绍心里一直都很清楚,军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常人无法想像的。如果这个压力一直积压不得释放,内心再强大的人也承受不了多久。用古人的话说,会走火入魔。用现在的话来说,会患上“老兵综合症”这一类精神疾病。这既是军队的不稳定因素,也会对军人今后的正常生活产生严重的负面影响。
要想缓解军人内心压力的最好办法,当然是进行专业的心理疏导并配合药物治疗。这在大唐时代的朔州显然不可能做到,于是就只剩另一个简治快速又相当有效的“权宜之计”了——进行性处理。
张仁愿私下问过薛绍,为何这次对麾下将士如此纵容?
薛绍答说,再英勇无畏的将士也是活生生的男人。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事情,我干不出来。
张仁愿会心而笑,说薛帅若有想法属下可以安排。
“我一个病殃殃的药罐子,能有什么想法?”薛绍笑道,“你自己乐着去吧,不用管我了。”
张仁愿点了点头不再多言,心里却想的是:我看你恢复得已经很好了,若要单打独斗一场我现在都未必是你对手。只不过是因为,那些个庸脂俗粉入不了你的法眼吧?
曾经的蓝田公子风流无双但眼界极高,就算薛绍自己忘记了,别人仍是记得很是清楚。
大年初二,除了驻守城关的将士,余下诸军仍旧沉浸在过年的轻松与喜庆之中。李孝逸带着一拨车马抵至朔州,说是特意前来犒军,并给薛驸马和诸位军将军拜年。
薛绍却知道,这是来者不善。身为一名封疆大吏,逢年过节那是最忙的时候,登门拜访李孝逸这位并州大都督府长史的客人,能从并州排到长安。李孝逸再兢业再无私,也不会在过年的这几天里顶风冒雪的从并州出发,跑到冰天雪地一毛不拔的朔州来犒军拜年。
能够驱使他这样做的,只有来自朝廷的力量。
于是薛绍就好奇了,武则天会派哪个头皮硬的家伙,前来游说于我呢?
“薛帅,如何应对?”众将心里也都有数,于是先来请示薛绍。
“你们就说我仍旧卧病不起,先去接待他们。”薛绍道,“但有消息,前来报我。”
“是!”
众将领诺而去,没多久张仁愿就悄悄的溜了回来,说朝廷派来的使者是宰相岑长倩。与之随行的,还有侍御史宋璟。
“嗬,这对组合有意思!”薛绍当场就笑了,一个是我的老上司,为人宽和谦逊有礼,但非常注重原则;另一个是天下闻名的死倔驴,虽与我有一段惺惺之交,但从来都是认理不认人。
嗯,刚柔并济软硬兼施是吗?
“他们一来,就打听你的病情。”张仁愿说道,“我们都说,薛帅病重不能理事,更不方便见客。他们不折不挠非要见你。现在,如何是好?”
薛绍想了一想,说道:“既然话都说出去了,那我就当真不会见他们。这一老一少都能说,三天三夜不用歇嘴。我怕被他们的唾沫活活淹死!”
“属下听闻,薛帅和岑长倩、宋璟还多少有些私交。”张仁愿有点担心,“当真不见,也不太好吧?”
“他们不是那种小肚鸡肠之人,公私之分更是清楚明白,断然不会因为这么一点小事记恨于我。”薛绍笑了一笑,说道:“当然,如果他们带来了朝廷的强制命令,另当别论。”
“怎么说?”
“如果他们仅仅只是前来探听虚实,然后见机行事的想当说客。我闭门不见同时抓紧练兵,就等于是表明了我的态度。这样还能省去朋友之间的唇枪舌战与针锋相对,避免因为公事而毁了私交。”薛绍道:“但是,如果他们是带着朝廷的强制命令而来,那我就只能无可避免的站出来,和我的两个友人抗争到底了!”
张仁愿不由得大吃了一惊,看这架式,薛帅已经有了强硬到底甚至不惜与朝廷撕破脸的心理准备。如果岑长倩和宋璟真是带着圣旨而来,那个局面将会坏透了!
“去吧!”薛绍从容的拿起了一卷书籍,说道:“照我说的去应付他们。”
“是!”
张仁愿走后,薛绍把书本往桌子上一摔,双眉紧拧的暗自沉吟道:现在就看武则天对我,究竟有着几分的信任和几分的尊重了!
到了晚上,张仁愿又悄悄的来见薛绍,说属下旁敲侧击的打听过了,但是岑长倩和宋璟的口风都很紧,绝口不提什么“圣旨”之事,只是反复的提出请求想要面见薛帅。
“别再打听了。”薛绍笑道,“如果连一点保密的本事都没有,也就不会跑到朔州来了。”
张仁愿就叹气,“朝廷的军队之间,就连这点的信任都没有吗?”
“古往今来,最遭君王猜忌的莫过于带兵在外的将军。”薛绍呵呵一笑,说道:“混得久了,你自然就习惯了。”
李孝逸与岑长倩、宋璟在朔州呆了几天,薛绍一直避而不见。到了大年初四,十万大军浩浩荡荡的开出城关,继续冬季大操练。岑长倩等人的心里,对薛绍的态度也就相当的清楚明白了。
他们什么也没有再多说,而是留下了一堆补品药材和写给薛绍的慰问信,悄然离去。
一直捏着一把冷汗的众位将军,不约而同的长吁了一口气。
薛绍也吁了一口气,同时也感觉到一丝安慰:终于,武则天不再把我当作小厮一样的呼来喝去了。这或许是她的无奈之举,但也正是最聪明的做法。
或许她现在,恨我就像恨当年的程务挺一样。
但我,不在乎了!
我拼着命都不要了,可不只是想要当一个无私奉献的小黄牛。
那么,就从今天起——
这个国,这段历史,不再是她一个人就能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