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里加急的快马,将那一份涂满了圈圈叉叉的奖掖令飞送去了洛阳城。
北伐军闲下来了,打了一年仗的薛绍也终于闲下来了。原本他想陪上官婉儿好好的出游几日,领略一下长城内外的边塞风光。不料,军中的那些将领们隔三岔五的都来邀薛绍一起去并州。
去并州能干嘛呢?
那里是大唐的陪都,虽然它刚刚从一场战争中缓过劲来,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那里有的东西,都是朔州边境没有了。比如说天南地北的美酒,和九州内外的美人。还有一位老人是很让将军们惦记的,那就是虎师老帅王方翼。
大战开始之初,王方翼就中风瘫痪了。现在战争已经告一段落,不知他的病情如何。薛绍觉得,也是该去看一看了。
于是这天,薛绍带上了段锋、郭安和几名老斥侯,叫上了党金毗、郭大封、唐休璟和唐真、潘奕以及苏宏晖等几位虎师旧将,一同出发前往并州。
薛绍没请上官婉儿随行。虽然这是没有政治目的私人活动,但也是一群将军的聚会,还是一群饱受煎熬的男人们的鬼混之旅。这样的场合,明显不适合上官婉儿。
一行十余人都着便装,轻骑快行很快就到了并州。李孝逸和并州的官员们都是不知情的,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多繁文褥节的官场客套。众将军们都把自己当作了平民子弟,一窝蜂的扎进了酒楼里先要美餐一顿。
没有比征战归来的男人更能吃的人了。十几个爷们差点喝光了酒楼里所有的存酒,啃出的羊骨快要堆成了一座山,真是吓坏了不少人。饭罢之后一行人就近包下了一整座客栈,各自盘踞了一套好房。该洗的洗该换的换,大家都得打扮得体面一点,再去拜见王方翼老将军。
大约到了傍晚,众将都收拾妥当了在天井里晃荡闲谈,等着薛绍。可是等了半晌薛绍仍是没有出来,于是有人急了上门来催。
薛绍总算打开了门,却把众人吓了一跳。
一个四五十岁的灰须老头儿,站在了他们面前。
“薛帅为何这副打扮?”众将惊愕不已。
“你以为我想啊?”薛绍双手一摊,颇为无奈的道,“方才在酒肆里,就已经有人认出我来了。远远的就有人拿指头点着我,说那是薛绍、那是薛绍。”
党金毗一拍脑门,“我知道了!”
郭大封立马一个白眼翻了过来,“你能知道个屁!”
党金毗急了,快语道:“当年薛帅曾在并州逗留还担任过官职。二次北伐之时,你忘了?”
“哦,对!”郭大封恍然大悟,“薛帅还纳下了一门妾室,陈夫人,对吧?”
“你们闭嘴!”薛绍没好气的喝了一声,说道,“并州认识我的人太多了,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好乔装一下。”
众将都笑,七嘴八舌的嚷了起来:
“薛帅是怕被那些女子捉住,绑回家里强行洞房吧?”
“薛帅在并州究竟有多少相好?闹得现在,都不敢抛头露面了?十倍敌军,也未曾见你如此胆怯啊!”
“十倍算什么?稍后上了街咱们都离他远点,保不齐就有一个整团的小娃娃冲上来要爹呢!”
“哈哈哈哈!”
“若论天下风流,薛公子自称第二,谁又敢号称第一呢?”
薛绍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指着他们骂道:“你们都不是好鸟!磨叽完了没有?出发吧!”
一群爷们儿嘻嘻哈哈的出了门,都没有骑马,信步走在并州太原城的街道上。征战太久,他们都很享受平常的生活。那些最为寻常的巷陌与忙碌于柴米油盐的普通百姓,在他们看来是怎么看怎么顺眼,怎么看怎么亲切。
众人一边闲逛集市一边找人问路。太原王氏是一个名门大族,王方翼的名声更是如雷贯耳。薛绍一行人很容易就找到了王方翼的家。
可是到了这里,原本很高兴的将军们,都高兴不起来了。
王家不奢华也不寒酸,是很常见的那种官绅府第。但是府中一片沉闷哀伤之气,正堂里还有仆人在忙进忙去的布置一个灵堂。另有十几口人跪在一间卧室外,不时的抽泣。
见到这副情景,谁都能明白这是发生了什么事情。薛绍等人连忙走进去,一个二三十岁的男子匆忙迎上前来,泪痕未干的拱手作揖,“客从远来,主人多有怠慢了。在下王珣家中排行第二,敢问尊客名讳?”
“原来是二公子,我听令尊提起过你。”薛绍拱手回了一礼,“在下薛绍,这些都是令尊王老将军的昔日同僚与麾下将佐,今日特意前来拜会王老将军。”
“阁下便是大名鼎鼎的薛驸马?”王珣一脸惊愕的打量了薛绍两眼,慌忙又道,“尊客快请,或许还能见上家父一面!”
薛绍等人连忙跟随王珣走进了卧室,看到几个孝男孝女跪在一张床前。床上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必是王方翼无疑了。
看到房中来了人,眼看快要咽气的王方翼居然抬了抬头,“是孝杰来了吗?”
苏宏晖和曹仁师这些虎师旧将当场就落了泪,他们扑通跪在了床前,哀声呼唤“老帅”。段锋哭得最是伤心,不停叫着义父。
薛绍上前坐在了王方翼的床边,看着他,“老将军,王孝杰没来。薛绍来了。”
“是薛驸马啊……”王方翼睁着眼睛看了看薛绍,“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乔装,乔装。”薛绍连忙扯下了那些假胡子。
王方翼吃力的抬起一只手来,“锋儿……”
段锋跪着上前握住了王方翼的手,“义父大人,是我,是我!”
薛绍道:“老将军还有什么心愿未了,只管吩咐。”
“老夫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了。只是放心不下王孝杰和虎师的将士们啊!”王方翼说道。
“老将军,我们都很好,你就请放心吧!”苏宏晖等人泣不成声。
“那就好啊……”王方翼闭上眼睛吃力的喘了几口气,唇须颤抖着,声音越来越小。
薛绍只好将耳朵贴到了他的嘴边,听他说道:“薛驸马,天命所归,人力难违。你的眼光永远先人一步,老夫自叹弗如。”
薛绍轻叹了一声,“老将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但老夫仍是要说,李唐神器,终有一日还是要物归原主的。不然,这天下终究难得真正的太平啊!”
“嗯。”薛绍如此应了一声。
王方翼喘息了一阵,再道:“王孝杰是员良将,却并非帅才。他空有一身行军打仗的本事,却没有宽人容人之量,更没有高瞻远瞩之志。薛驸马,你是顶天立地的当世英雄,莫要与他一般见识。你就当他是不晓事的顽童,多予宽恕、多加指点吧!”
“老将军放心。”薛绍答道。
“老夫斗胆,请用安西虎师的战旗,做为老夫的裹尸布。”王方翼闭上了眼睛,喃喃的念道,“那些未竟之志啊……都随老夫,葬入黄土吧!”
说到这里,声音打住了。
薛绍突然就想起了另外一位老人,和喷溅在斧钺上的那些鲜血。
他情不自禁的说道:
“从此以往上至于天,将军制之;”
“从此以往下至于泉,将军制之!”
一代人雄当世名将,王方翼,与世长辞。
每一位像王方翼这样的老人的离去,都是这个时代的一笔巨大损失。薛绍已经不再是裴行俭去世当年的那个冲动青年,但他对于王方翼的死,仍是感慨万千。
细细回想一番,这些年来薛绍自己一直都在努力,想要改变一些事情。比如自己的命运和太平公主的人生,还有程务挺和王方翼这些当代名将的命运。如果按照真正的历史走下去,程务挺和王方翼早在几年前,就该和裴炎一同殉葬。结果却是,程务挺战死沙场,王方翼病逝家中。
“那些未竟之志啊,都随老夫葬下黄土吧!”
王方翼的这句遗言,给薛绍的灵魂都带来了强大的震撼。他忍不住开始回想,这些年来我都做了一些什么呢?等到了我死去的那一天,除了遗言又能留下一点什么东西呢?
回想往事,薛绍发现自己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当初怎么就会娶了太平公主。自己难道不是应该,尽量的避免这件事情发生吗?
事实却是,太平公主现在已经是他生命当中最重要的人。薛绍从不隐讳他对上官婉儿的钟情和对其他女子的兴趣,但是太平公主仍是无可取代。过去,现在,未来,都是如此。
薛绍不知道,自己这些年的抗挣和努力,究竟算是成功还是失败。自己曾经努力的想要改变很多的人和很多的事情。回头看去他才发现,原来这些年来,改变最大的却是他自己本人。
……
薛绍终究还是抛头露面了,他去了并州都督府。李孝逸马上就将王方翼的死讯报向了朝廷,并亲自出面主持和操办王方翼的葬礼。
薛绍和将军们祭拜了王方翼之后,就不再方便多作逗留了。除了段锋留下参与丧事,其他人都马上回了朔州。他的心情有些沉甸甸的,乃至于上官婉儿主动来找他时,他都有些打不起精神。
“你怎么了?”上官婉儿关切的问。
“没什么,说事吧!”薛绍强打精神。
“回来了。”上官婉儿将厚厚的卷轴递了上来。
“这么快?”薛绍有点惊奇的接过来,展开一看,果然是一份全新的奖掖令,但仍是没有签字盖章的“草令”。
薛绍着重看了一看自己提出过修改的地方,基本上都获得了准许。唯有一处地方被驳回了,他还是二品光禄大夫的文散官。
“就这样吧,我没意见了。”薛绍递了回去。
“你再仔细看看吧?”上官婉儿好心提醒道,“再寄回去,就得变成制令颁行无可更改了!”
“没什么好修改的地方了。”薛绍几乎都要闭起了眼睛,恹恹的道,“人死如灯灭啊!一辈子争来争去的,到头来却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