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朔州之后一路南下,原本快马数日可至的路程,走了足有一两个月了。
眼看着一天天接近洛阳,薛绍的举动变得有些奇怪起来,这让他的老部曲们都有些不解。比如,他骑马的时候会走神,不知不觉的就偏离了官道大路,害得后面一大票人跟着他走了一大截的弯路,然后又调转回来。吃饭的时候他时常夹着一筷子菜愣住了,然后嘿嘿傻笑两声再继续吃。更让部曲们不解的是,他们的主帅居然开始用珍珠粉洗脸,每天要洗好几次,脸上的皮都要搓去几层了。
只有薛绍自己心里清楚,经常走神是因为脑海里总是不断的闪现太平公主和子女们的画面。至于洗脸,这其实是朝廷派来的使者给他的建议,说回京之后将要出席许多的场合。士庶皆知,薛绍驸马乃是我朝首屈一指的美男子,如今顶着这样一张饱经风霜的大黑脸回去,怕是不太妥当吧?
大唐是一个比较“看脸”的时代,吏部选拔官员的四项标准“身言书判”,这个“身”就是指仪表谈吐等各项人物气质,而且它是排在第一位的。
薛绍一想也对,我在外征战一年多成天风吹日晒的从未保养,黑了不知道多少圈。经常和我在一起的这些袍泽弟兄可能不怎么觉得,但回家之后可别吓到妻子儿女才好。尤其是太平公主,她可是“外貌协会”的资深会员,到时嫌弃我了可怎么办?
太平公主当然不会真的嫌弃薛绍。但是薛绍自己,有些近乡情怯了。
其实不光是薛绍,他身边的好多将士都有这样的表现。越靠近洛阳,将士们越发的注重自己的衣装仪表。在外征战的时候,个把月不洗澡不换衣服简直太正常了。现在可不行,将士们非但每天梳洗认真,连战马都是经常刷洗打理,鬃毛都是三花五花的修剪得整整齐齐。
终于一脚踏进了洛阳地界,洛水大营已在前方,举目可眺了。
看着眼前熟悉的山水城池,薛绍的心脏扑通扑通的跳了起来,感觉就像正在经历一场初恋。
朝廷早有安排,北伐大军暂驻洛水大营,等候整编。于是薛绍下令让军队开往洛水大营,自己急不可待的想要回家看上一眼。
马匹还未动,薛绍看到前方奔来一票人马。看那旌旗袍甲,明显是朝廷的仪仗队来了。领头的几个人定然是官身,有红袍有紫袍,官阶都不低。
薛绍不由得暗叹了一声,眼看到家了,还得应酬一番!
没办法,薛绍只得和众将一同下了马,打出旗帜立于道中,整好衣装站齐了队伍,等候仪仗队上前来。等他们走得近了一些,薛绍看清了领头几名官的面目。
首当其冲的,是宰相岑长倩。紧随其后的是夏官侍郎姚元崇,和薛绍的兄长薛顗。半调子神棍李仙缘也骑着一匹马跟了来,另外还有一些大大小小的官员,约有十余人。
看到薛顗安然无恙,薛绍心中着实吁了一口大气。等他下马走上前来时,薛绍上前几步拜倒在地,“弟绍拜见兄长!”
抛开礼法不论,薛绍的这一拜当真是拜得真心实意感慨万千。此刻他心中就在说道:我真是要代表薛家的列祖列宗还有我们的子孙后代,感谢你没有参与李唐皇室的谋反!
薛顗连忙上前扶住薛绍,“你已是国家重臣诸军统率,岂能当众给我下跪?快快请起啊!”
“长兄如父。我就是做得再大的官,那也是兄长和嫂嫂辛苦带大的二弟啊!”兄弟俩手把着手,薛绍站了起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薛顗一向不擅辞令,但握着薛绍的手臂已然用足了力气,眼眶仿佛也有些湿润了。
众人都静静的看着薛氏兄弟俩的久别重逢,没人上前打扰。薛顗是个晓事重礼的人,只是简单的和薛绍叙了一下兄弟之谊,就连忙退开到了一边。宰相在场,他这个冬官侍郎可不敢暄宾夺主。
岑长倩已然走上了前来,笑呵呵的抱着拳,“薛帅与北伐大军凯旋归来,国之大喜。本阁谨奉神皇之命,特意在此恭侯迎接!”
“见过岑相公。”薛绍上前还了一礼,走近一步小声道,“岑相公,还在生我的气吗?”
岑长倩当然知道薛绍是说他在朔州吃了闭门羹的旧事,但他呵呵一笑,“你我职责所在各行其事,何来私怨记恨一说?”
“岑相果然是宰相肚里能撑船,薛某自叹不如啊!”薛绍笑道,“我们这是要,进宫吗?”
“不忙急。”岑长倩说道,“本阁早已在洛水大营的帅帐之中,给薛帅和诸位将军准备了揭风喜宴。我等,边饮边谈如何?”
“好啊!”尽管不是那么乐意,但薛绍也不好当众拂了宰相的面子,于是拱手一拜,“岑相先请!”
就这样,薛绍和数十名战将跟着岑长倩与仪仗队来到洛水大营,于帅帐入席。
酒过三巡后,岑长倩告诉薛绍说朝廷那边早已筹备妥当,只等薛帅和众将还朝了。明日神都就将举行百姓的大请愿活动。待时机成熟,薛帅再与众将登场,一同参与请愿。为了避免差错,今天就只好委屈诸位将军在洛水大营里,多待一晚了。
岑长倩都已经这么说了,薛绍也不好发表什么不同意见。想想也是,明天那么重要的场合,万一有哪个将军在妓寮里喝多了睡过头,可不就坏事了?
没办法,那就迟一天再回家吧!
岑长倩还叫薛绍在北伐大军当中,选出三十位中郎将以上级别的功勋大将,明日跟在薛绍身后一同参与“走秀”。岑长倩甚至带来了一批特殊定制的铠甲和战袍,专门用来包装这三十位走秀的大将。就连走秀的战马他都提前准备好了,全是从六闲厩的仪仗专用马匹里,精挑细选出来的清一色白马。这些马吃的马料,相当于五品官的俸禄水准。它们经历过严格的训练,走起仪仗来步子绝对是整整齐齐的,连头上飘的鬃毛都是一般高。
宴罢之后,薛绍就按照官阶高低和军功大小选出了三十位大将。岑长倩叫人取来了铠甲战袍,请诸将试穿。
三十员大将的铠甲战袍都非常的华丽耀眼,远比打战时穿的明光甲要漂亮许多,主色调是采用的是金白色,这是武则天改旗易帜之后的国旗颜色。唯有薛绍一人的制式不同,他是金黄色的铠甲和大红镶金的披风,整体看来是红黄相兼的色调,贵气威仪皆是十足。就连他走秀用的战马,也是通体火红的大宛良驹再披上了金黄色调的鞍具,它极有可能是阵亡沙场的威龙宝马的“亲戚”。
可以想像,当薛绍走在众将的最前列时,将会是众星拱月一般的引人注目。
薛绍向来不太喜欢这样的张扬,但这一次他没得选择,只能是当着数十万人的面去走这一回秀了。
次日黎明,洛阳皇城太初宫的钟鼓楼里刚刚敲响第一通鼓,整个洛阳古城就开始忙碌起来了。无数的百姓子民开始涌上街头,成群结队的去往皇宫聚集在则天门前。大量的御林军士兵从皇城里开了出来,在皇城前排开了行伍维持治安。
薛绍这些将军们早早的就起了床吃过了早饭,换上新甲骑上新马,在宰相岑长倩等人的引领之下走向了洛阳城。
洛水大营距离洛阳城约有十里路程。当薛绍等人才刚刚走到一半的时候,则天门前就已经是人山人海难于计数了。肯请武则天登基的万人上书,用好几张大车拖着就摆在皇城则天门的大门前,并且还不断有人上前签名参与请愿,其中不乏官宦贵族与才子鸿儒。
武则天端坐在宫殿里,静静的享受着这一个,属于她自己人生巅峰的美妙时刻。她心中不停的在回想,自己当年初初入宫时的模样。从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女到现在的花甲之年君临天下,是五十年的坎坷与拼搏。其中究竟有多少的酸甜苦辣与不堪回首,武则天只能是独自一人细细回想,细细品味。
上官婉儿走了进来,乖顺的跪在她的面前,“启奏神皇陛下,百姓奉上万言书肯请神皇早正君位荣登大宝!万言书已经送进宫来,就在殿外。”
武则天深呼吸了一口,叫侍人将一纸制令递给上官婉儿,说道:“你去则天门走一趟,宣朕制令。”
“是!”
上官婉儿恭恭敬敬接过制令退了出去,然后在一群宫婢宦官与千牛卫士的陪同之下,走向则天门。没人比她更清楚这是一份什么样的制令,因为这根本就是她早已亲手写下的,神皇拒绝登基的制令。她更加清楚,自己今天还不止要走这一趟。
“三让而后受之”,这是不成文的规矩。当年太宗皇帝接受高祖皇帝禅位之时,也是经历过这样一道程序的。而今天的程度是这样的,百姓万言书是一请一让,百官与僧道联合请愿,是第二请第二让。等到两让之后,薛绍为代表的军方将领们就会和皇帝李旦一同登场。到那时,圣母神皇就会再也让不下去,必须亲自来到则天门前,接受万民所请同意登基为帝改朝换代了。
登上则天门的城楼时,上官婉儿情不自禁的微然一笑,“他回来了。一个时代即将结束,另一个时代,即将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