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于都今山的积雪在逐渐消融。鸷伏了一整个冬天的牛羊走出了圈外,啃食逾冬未灭的牧草和逢春新长的嫩芽。
骨咄禄可汗升帐春议,各个大小部族的酋长哪怕驱驰千里也会应约而来。这是突厥汗国最重要的一次集会,将关系到每个部落接下来一整年的兴衰与收成。
可汗的大毳帐里已经聚集了上百人,环环而坐。毳帐的正中央升起两堆旺旺的大火,烤着一只肥羊,炖着一锅热酒。
骨咄禄和他的弟弟默啜,显然是这一场集会的主角。等各个部族的首领到齐之后,骨咄禄便要开始宣布今年的牧区和猎场的划分,以及一些重要的小说 人事任命。主管军事的默啜则会开始与众位大首领商议,今年的军事计划。
战争与掠夺就像放牧与打猎一样,是突厥汗国一项重要财富来源。有很多的生活必须物资,是草原上难以生产或是根本没有出产的,比如食盐、茶砖、粮食、陶瓷还有铁器。贵族们则是更加喜欢南国的丝绢、珠宝、古玩绘画和风情万种的美女。
这些,他们只能通过南国的君王赏赐或者争战掠夺来获取。当然还有一条通商的途径,但突厥与南方的大周目前处于敌对的状态,这条途径自然无从说起。虽然偶有胆大的汉商往来走私贩卖一些物资,但根本就是杯水车薪而且贵得离谱。
诺真水一战已经过去了大半年,突厥的各部首领们没有遗忘战争带来的伤痛与仇恨。但是此刻,他们更加需要南国的物资来维持他们正常的生活。
要么发动战争,要么请和通商,这已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在所有团团坐定的首领酋长当中,有一个人特别引人注目。骨咄禄可汗新招的驸马,唐朝降将王昱。
虽然他也换上了一身突厥贵族的服饰,虽然他坐在那里一言不发目不转睛动都没有动过一次,但他仍是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居然也出席了今天的这个会议,就不得不引人猜想深思,难道可汗想要启用这个敌国降将?!
各部酋长与首领到齐,骨咄禄站了出来,宣布今年的春议正式开始。
出乎众人的意料之外,骨咄禄问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王昱,公主怀孕了没有?”
王昱的突厥话还说得不太利索,听懂却是问题不大。于是他答了一句,“没有。”
“那你该努力了。”骨咄禄笑道,“半年之内,务必让公主怀孕。”
王昱低下头一脸通红,似是而非的点了点头。
众部头领都哈哈的大笑。这种事情在南国的朝廷上绝不可能公开的说,但在突厥的牙帐里,那是司空见惯。很多首领在这里一碰头就先聊起了谁家添了大胖小子,谁家又新娶了好生养的丰臀婆娘。
骨咄禄开始划分草场与猎区,各部头领开始吵吵嚷嚷争来抢去,牙帐里变得如同集市一般。并非是对骨咄禄可汗不敬,这是他们的传统和风格。
王昱呆坐其中一言不发,像是一条湍流大河之畔埋于河滩的石头。
耗时良久,草场猎区总算大体划分完毕。默啜登场,说今年我们要对契丹用兵。各部头领都来说一说自己的意见。
这才是今日春议的核心重点,各部头领早就等得不耐烦了,纷纷表态说一定要大干一场。不少人争着抢着要打先锋争头名,这意味着他们更有机会第一个冲上去抢夺战利品。
争得最激烈的时候,有一个小部落头领站了起来,拿出一张字条对骨咄禄道:“大汗,昨日来的路上有个牧童拦住我,说有人给他一张字条让他转交给大汗。那人还留话说,如果大汗决定对契丹用兵,就将这张字条拿出来敬献给大汗。否则就不用了。”
众人无不惊奇。
骨咄禄亲自接过字条一看,当场脸色一变沉声而道:“去把那个牧童找来!”
小头领愣了一愣,“可汗,我是半路上遇到的,如何寻找?”
“那也去找!”骨咄禄说得斩钉截铁,“我派给你两百狼骑,在遇到他的地方挖地三尺的去找!”
“是!”小头领连忙领诺而去。
众人迷惑不解,惊讶无比的看着骨咄禄。
骨咄禄将字条收好,平静的道:“默啜,继续议事。王昱,你跟我来。”
在众人的惊愕注视之下,骨咄禄和王昱走出了毳帐,来到了帐后的山野之中。
骨咄禄稳步走在前面,王昱落后三步静静的跟着,身边有十名骨咄禄的狼牙铁卫紧紧跟随。王昱忍不住左右看了看这几个狼牙铁卫,情不自禁的想到了薛绍身边的郭安等人。
二者很相似,深藏不露的顶级高手,时常暗中帮助主人操办一些绝密任务,而且从不失手。
骨咄禄停住了脚,将纸条递到了王昱面前。
王昱迟顿了一下,伸手接过来看。
这是一张用汉字书写的字条,字体相当的工整美观,书法造诣已是不低。王昱看完了字条,不由得深呼吸了一口,又将字条递了回去。
骨咄禄接了过来,面带微笑的道:“你认为这条谏言,是否可取?”
王昱沉默了片刻,说道:“我来的时间还不长,对汗国内部不了解,对契丹更加不了解。因此无话可说。”
“王昱,你一直不肯为我谋一事出一策。”骨咄禄说道,“是因为,你仍旧心念大唐?”
王昱沉默不语。
“现在,大唐已经没有了。那个女人已经改唐为周自己做了女皇。”骨咄禄说道,“我知道你在南方还有家人和妻子。但你觉得,那个心狠手辣的女皇会放过他们吗?”
“我不知道。”王昱随口答了一声,暗暗的长吁一口气。
一直以来,这是他心中的死症心结。
“我们就快要和大周议和了。到时候我争取把你的家人也接到草原上来。”骨咄禄说道,“与之恰巧的是,字条的谏言上也说我们不能再与大周为敌,至少最近的几年之内不能再与南国开战。你不觉得这个人,很有远见很有谋略吗?”
王昱不置可否,淡淡道:“他还说了,汗国现在不宜征讨契丹,应该尽早把矛头指向西方的突骑施。必须赶在大周收复弓月城与安西四镇之前,拿下突骑施。”
“你觉得如何?”骨咄禄问道。
这才是他现在,最想问的。
王昱皱眉寻思了片刻,说道:“我久离中原,不知内情。尤其现在已经改朝换代,我更是满头雾水。以我对女皇的了解,她是不会在继位之初派兵远征的。她会更加寄望于京城的防御能够固若金汤,所有的兵权都握在手边。唯有如此,她才能放开手脚铲除政敌打击异己,从而稳固自己的皇权统治。”
“你好像忽略了一个人。”骨咄禄说道,“你的老师,薛绍。”
王昱淡然道:“他没你想像的神通广大。女皇的意志,他左右不了。”
“何以见得?”骨咄禄饶有兴味的问道。
“女皇是一个亘古罕见的强人。她的意志,谁也无可改变。”王昱说道,“若非如此,当初家师也就不会两百骑出走京城,去往河陇。”
骨咄禄寻思了片刻,说道:“可是今时不同往日。去年诺真水一战之后,令师在朔州登高一呼,唐朝各部兵马云集而来,契丹奚族唯其马首。尔后他挥军北上踏平黑沙,我们只能望风逃遁躲回于都今山。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一个人,能在北方拥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哪怕是你的祖师裴公,也没有达到这样的境界。”
“在军与在朝,完全两回事。”王昱仍是淡定,平静的说道,“兵权在握时,女皇不得不向家师妥协。回师之后,将归于朝兵散于府,带兵的将军就如同老虎失去了爪牙不再有太大威胁。女皇登基,武家儿郎必然堀起。武家长子武承嗣历来与家师不和,日夜寻思除之而后快。家师身为先朝外戚与李氏驸马,将很难在武周一朝长久立足,女皇也会对他严加防范。此情此景,可汗觉得家师还能左右大周的军国之事吗?”
骨咄禄双眉微皱,陷入沉思。
“就如同,我也不能左右突厥汗国的军国大事一样。”王昱补充了一句。
骨咄禄微微一笑,拍了拍王昱的肩膀,“汗国会有你的一席之地,但的确不是现在。你应该赶紧让公主怀孕,最好生下一个儿子。否则谁都不会相信,你的心与魂真的已经落户于草原了。”
“我并不渴望得到你们的信任。”王昱淡淡的道,“落户草原本就不是我的初衷,更不是我的理想。我只希望能够回到南国,与我的家人团聚。”
骨咄禄并未生气,仍是淡淡的微笑,“这是人之常情,我可以理解你的心情。我要你娶妻生子,也并非是想凭借他们来要挟于你。我是希望你能在这里有一个新的家,找到新的归宿。”
王昱微眯眼睛,看向遥远的南方,“可是我的根,永远在南方。”
“汗国与大周议和之后,将会延续很长时间的和平。”骨咄禄说道,“或许某天,你将会有机会回到洛阳去看望你的家人。甚至是,亲自把他们接到草原上来定居。”
“如果是一介平民,这不难。”王昱摇了摇头,“但是王昱,永远没有这个可能。”
“那你就只能二选一了。”骨咄禄拍了拍王昱的肩膀,“定居草原,或者回到洛阳。”
“如果我选洛阳呢?”
“征服中原,洛阳就是你的封地。”骨咄禄微然一笑,“除此之外,再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