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薛绍没跟太平公主说起自己即将辞官的事情。她有孕在身即将临盆,不如先过个安稳年再说。
到了正月初二这天,薛绍和太平公主按例应当进宫给女皇拜年。但太平公主实在不宜乘车出行,所以薛绍一个人带着儿子进宫去了。武则天见了薛麟玉仍是欢喜,一切都很平常,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宴罢之后武则天特意叫薛绍陪她去御花园赏雪。君臣二人步行走了一截,武则天突然递给薛绍一份东西。
薛绍拿来一看,是一份盐铁经营许可令。按理说这样的准令要经过很多部门的严格审察,还得要知会各个地方州县的衙门,就算能办下来也得煞费时日。但这份令文上面,直接加盖的是女皇的宝玺,下面还有武则天亲手批写的一段文字,意思是特敕太平公主开山煮海及盐铁经营之权,朝廷各署及州县各衙宜当竭力通行配合行事。
皇帝拥有高于律法的一切特权,但将经营盐铁的特权赏赐给公主,还真是有史以来破天荒的头一次。就拿前朝李唐来说,太子也很难得到这样的特权,就别提一般的亲王了。
“陛下,这……”薛绍有意推辞。
“收下吧!”武则天淡然道,“太平说过多次了。”
薛绍点点头也就收下,不再多言了。武则天的意思其实很明显,这算是给自己“辞官”的一个物质补偿。自由如果推三阻四的不肯收下,她反倒要不高兴了。
薛绍不禁心想,老太太拥有很强的商人意识,她重利,更热衷于利益交换。但是她“做生意”向来讲求公平,从来不会主动去亏了谁。这或许也是她的“生意”一直能够越做越大的原因吧!
“十五日有大朝会,京官与外臣同殿议事。”武则天说道,“你趁早出班奏事引咎辞职,别让他人登先了。知道吗?”
“是,臣知道。”薛绍点点头,心里其实挺感激的。
怎么说呢?
纸是包不住火的,现在肯定已经有很多人知道王昱的事情了。薛绍的政敌可不少,现在肯定有人在盘算着要拿“王昱”的事情来扳倒薛绍,正月十五日的大朝会就将是他们最好的机会。在这样的“硬伤”面前,薛绍是难以辩驳的,甚至连武则天想要保他也会很难启齿,所以只能是薛绍自己占据主动先下手为强。
武则天是在保护自己,薛绍心里很清楚。
“太平快生了吧?”武则天又问。
薛绍说,差不多就是最近这些天了。
武则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希望是个小子。”
薛绍笑道:“陛下也偏爱男孩儿?”
“朕都喜欢。但是你这样的人,就该多生儿子。将来长大了,子承父业为国效力。”武则天微笑道,“你和太平还只有一个嫡子,太少了。”
薛绍嘿嘿直笑,武则天的话差不多代表现在的“主流价值观”。贵族大臣的家里就该多生子嗣,因为他们有条件养活更多人,更有条件让自己的子嗣接受良好的教育和熏陶,这样他们成才的机会相对也就大一些。这大概也就是,律法要强行规定官员大臣纳娶媵妾数量的根源所在了。
“你别顾着傻笑,朕说认真的。”武则天故意板了板脸,说道,“太平的外祖母身体很好,朕的身体也很好。太平像朕,想必身体也不会差。朕都四十出头了才生下太平。你们趁年轻,再多生几个!”
薛绍这下是大笑,武则天这话说得有意思,但也确是事实。从武则天的母亲一直到太平公主这三代人,都是身体棒棒好生养的主。再者武则天现在已经七十岁了,就算是在医疗发达的现代社会,那也是不折不扣的退休老人,差不多就是在家带带孙子再看看抗日雷剧。但武则天仍是容光焕发不显半分老态,看起来就像是四五十岁的贵妇人。再有一个神奇之处,这位七十古稀的老太太居然长出了新的眉毛,而且以前缺掉的牙也长出了好几口新的。
或许是因为保养得法又或许是因为登上了人生巅峰意气风发所致,武则天居然在七十高龄萌发了人生第二春,开始了极不科学的“逆生长”。这些若非亲眼所见,薛绍绝对是难以置信的。以她现在这样的身体状况,再干个十年绝对没问题。实际上,历史上的武则天也的确是把皇位坐到了八十一岁。
这也是薛绍选择在现在这时候,主动“暂退”的重要原因之一。无论是前世的学习还今生的接触,薛绍太了解武则天了,他更了解当前的局势和未来的历史走向。现在自己暂离朝堂根本就是无伤大雅。朝廷上面有武则天的强力把控,绝对不会出什么问题。如今西域问题已经解决,突厥的危害也不再十分明显。有句老话叫做“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自己身为一名司职外战的将军,好像已经走到了一个面临“失业”的岔路口。这时候自己主动退下来,总好过被女皇或是其他的政敌找借口拽下来。再者,既然是自己主动退的,将来再要被招回也就很容易了。
“知进退”这三个字看起来很容易,但要“恰到好处”的去实施,还真是不容易。
古往今来那么多能臣干将因为“功高震主”而被杀,其实未必全是君王一个人的错。有哪个君王不希望自己手下的大臣能干又忠心呢?无缘无故谁愿意自毁长城,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但是偏偏有很多人不是太识时务,非要频频作死的去犯君王的大忌。在自己压抑郁闷并受到威胁和臣子死去之间,君王当然更愿意选择后者了。
薛绍认为,虽然这个道理不绝对,但具有一定的普遍性。至少在武则天这里是适用的。她有识人之能和容人之量,但同时她也是一个杀伐果断绝不容情的老辣政治家。跟她讲感情是行不通的,但完全不和她讲一点感情,那就是自己主动作死了。
薛绍走的时候,武则天远远的目送他离开,脸上一直挂着微笑。
她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这样目送一个人走远了。
上官婉儿走上前来,给她披上了一件温暖的厚裘。
“婉儿,你知道朕最欣赏薛绍的,是哪一点吗?”武则天突然问道。
“这……”这样的问题,上官婉儿肯定是不好回答的。
武则天微然一笑,自问自答的说道:“其实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人才。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但是能像薛绍这样既有才能又不贪权弄势,并能体谅君王之苦心的人,还真是不多。”
“陛下乃是一代圣主。这既是薛公之福,也是满朝臣工与当代士子之福!”上官婉儿说道。
武则天呵呵的笑了一笑,说道:“婉儿,你有没有这样的一种感觉?”
“不知陛下所问何指?”上官婉儿问道。
武则天说道:“朕总感觉,薛绍超然于事外,甚至超然于时代。他总能先人一步的预料到很多的事情,并先人一步的做出许多正确的择诀。莫非他真有未卜先知的之能,早知冥冥之中的定数?”
上官婉儿微微一怔,然后答道:“陛下,臣实话实说。薛公从未给臣这样的感觉。倒是陛下这英明善断,总让微臣觉得陛下早已未卜先知了。”
武则天哈哈一笑,然后假愠一瞪,“朕在认真问你。”
“陛下,臣也是认真如实而答的。”
“罢了。朕本就不该,有此一问。”武则天心情轻松的呵呵直笑,转身往回走去。
上官婉儿跟在武则天身后慢慢行来,心中却是暗暗吁了一口气:都说女人善妒多疑,君王也是无不多疑,女皇二者兼而有之。细数这些年来死在女皇手下的功臣还真是不少,像李义府、裴炎这样给她出过大力气的人也未能幸免。但女皇对“超然”的薛绍却是格外的欣赏与信任,这真是难能可贵!
回到家里,薛绍知道事情瞒不下去了,于是把盐铁经营许可令交给了太平公主,并把自己即将辞官的事情也告诉她,
太平公主果然惊愕,甚至有些恼怒。
薛绍连忙劝她息怒,并将自己辞官的理由对她讲了一讲。太平公主虽是一时之间难于接受,但她向来聪明理智,再加上她既解自己的母亲也了解薛绍,于是她终究还是默默的接受了。
归根到底一句话,现在是武家之王朝。薛绍却在朝堂之上死死压着武承嗣等人,这其实是一种很不“合理”的现象。一时之间安然无事,但谁能保证时间长了,不会出事呢?尤其是现在薛绍已经露出了“王昱”这样一个大破绽,敌人不穷追猛那才怪了。
所以薛绍是这么对太平公主说道:“就如行军打仗一样。眼下敌人势大来势汹汹,我军内部生乱不宜与战,我只能退避三舍暂避锋芒,日后我再伺机反攻。”
“休息一段时间,也没什么不好。”太平公主很理解薛绍,反过来劝他,说道:“别的我不敢说,但有一条,无论是李家王朝还是武家王朝,这朝堂之上终归会有你的一席之地。除非哪天,他们连我这个太平公主都不认了!”
薛绍大笑,很无厘头的扑到了床上抱住了太平公主的大腿,一个劲的用脸去蹭。
太平公主被他逗得好一阵痒,大笑不止,“干什么?你干什么?”
“抱大腿呀!”薛绍用上了星爷的口气,怪腔怪调的说道,“微臣对公主殿下的敬仰,有如滔滔之江水连绵而不绝,又如黄河之泛滥一发而不可收拾。殿下,你就收下微臣这条狗腿子吧!”
“去你的!”太平公主笑得都快接不上气了,“这要是让外人看到你这副德性,尤其是你的那些袍泽弟兄们看到了,他们还不都得吐血身亡?”
薛绍仍是死抱大腿怪笑不停,“抱大腿要紧!别人吐血,吐着吐着就习惯了,关我屁事啊!”